第11章
他已經脫了衣服,露出了整個背部,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毒砂,正往外冒著血珠,整個背血紅一片,皮膚下全是烏紫之色,看得人心生恐怖。我突然想到是他背著我下了山,我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不由得道:「你都這樣了,怎麼不早點說?」
說著,我便拿著鑷子去取那些毒砂。每取一粒,便有血冒出來,我總覺著這樣是極疼的,他卻不動不響,甚至開口說話時,語調都沒有變過:「這都是小事。我跟你說過,鳳樓算江湖組織,」他反而安慰我,「我們過的就是這種刀尖舔血的日子,比這還重的傷我見多了。」
「可是你都要死了。」我說話語氣竟有些焦急。他笑出聲來:「憑冷香散、絕命丸這種貨色的毒藥就想要我的命,我沈夜早死了幾百回了。沒事的,」他回頭看我,撫上我的頭髮,像是在安慰一隻小貓,溫柔道,「我不會有事。」
此時毒砂已經被我清理得差不多了,他一轉身,我便看見了他白皙的胸膛、纖細的腰肢,還有腰間的腹肌線條。
沒有了背上的累累傷痕,便可看出他身材之完美。我想我或許是沒見識,也許上官婉清不會像我這樣沒出息,我之前從未覺得男人的身體有多麼好看,然而此時此刻看著沈夜,我卻移不開目光了,只覺得造物主果真對世上的人有所偏袒,譬如沈夜,他一定是造物主最疼愛的人。
我盯著他看,他就一動不動,含著笑讓我看。片刻后,他低笑出聲來,自己慢慢穿上衣服,然後抬手往我鼻尖輕輕一抹,我這才覺得嘴上好像沾上了黏稠的液體。我微微側目,便看見他的手放在我臉頰旁邊,指尖還有著鮮紅的血。
「舒城,」他似乎很是愉悅,「我想,你是不是傷得很重?你看,你流鼻血了。」
我聽了他的話,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想鼻血不是鼻涕,吸不回來,正巧他拿出了一方素帕,我便從容地接了過來。擦乾淨臉上的鼻血后,我解釋道:「這裡天氣燥熱,我想或許我是有些上火。咱們下次還是讓大夫來做這種事吧……」
「男大夫可以,」他淡淡道,「女大夫,不行。」
「你不是不看重名節嗎?」聽了他的話,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冷笑一聲,也不知鬧什麼彆扭,竟不再說話,穿好衣服起身坐到鏡子面前開始梳妝。我一看他梳妝就怕,趕忙道,「沈夜,咱商量件事!」
他不說話,默然地抬頭看我。我趕忙過去,從他手裡拿過眉筆,又將桌上的胭脂水粉統統收走,一起扔進了箱子里,然後抵住箱子,尷尬地笑道:「我覺得你已經夠美了,不需要再梳妝打扮。你看你現在,」我指著他素凈的臉和披散著的長發,認真道,「已經很美了。」
他臉上露出了鄙視的表情,從桌上拿過梳子,慢慢道:「你不就是覺得我化妝不好看嗎?其實我也覺得,」他一點點地梳理好自己的頭髮,對著鏡子,從桌上捻起一輪白玉圓月額飾,穿過頭髮,固定在額間后,慢慢道,「這世上最美的,便是我本來的容顏。」
他說這話的時候無比自信,我一時竟什麼都說不出來。
誠然,我的確不曾見過比沈夜更好看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然而,這話我可以說,別人可以說,由沈夜自己說出來,我總覺得不能接受。可我又不敢說什麼,我發現我已經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怕他,只能胡亂點點頭,岔開了話題道:「沈夜,我覺得你戴的這塊玉佩是要額外收費的。」
「我樂意,」他冷哼出聲,「怎麼,這點錢都不打算花?你還是個女人嗎?」
「沒有這個意思,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趕忙將我身上偷偷藏著的銀票都拿了出來,交到他手裡讓他清點。他當著我的面把我的銀票數得嘩嘩作響,然後將銀票放進了口袋,接著給了我一錠銀子,囑咐我道:「省著點花。」
我突然覺得十分感激,他居然還給了我一錠銀子!
我們倆交換了錢,兩個病號互相攙扶著去吃了飯,回來便覺得十分疲憊,各自尋了房間里的床,便睡了上去。
乞女族的床是一張帶著暖氣的長台,將床墊直接鋪在長台上,再放上枕頭被子,一個房間里想要幾張床就有幾張床。好在床墊厚實,睡上去也不覺難受,於是我沉沉睡去,就像吃了迷藥一般不省人事。等第二天早上,陽光落到我臉上時,我被這溫和的陽光喚醒,忍不住伸了個懶腰,緊接著就碰到了一個溫暖的東西。
我忍不住摸了摸,隨後便聽到一個慵懶的聲音道:「別鬧。」
這聲音讓我瞬間清醒,我猛地起身,果不其然,我看到沈夜躺在我身邊,一轉頭,看到我自己的床在遙遠的另一邊。
我思索了很久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看著我凌亂的床和目前的情況,根據我的推測,最有可能的便是昨夜我從我的床,一路滾到了他的床上!
我悲痛地蒙住了臉。片刻后,機智的我決定悄悄地、悄悄地離開被窩,偽裝成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於是我輕輕掀開了被子,艱難而輕巧地探出了腳,然而就在一瞬間,我聽到沈夜因為過於憤怒而壓低的話語,帶著一貫的冷嘲:「你怎麼在我床上?」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感覺一切都完了。
深吸了好幾口氣,我終於轉過頭,微笑道:「關於這個,我也不知道。」
一轉頭,我更覺不好,只見從被子里探出半個身子的他睡衣帶子已經被解開,衣服也敞開來,露出大片大片胸膛。他躺在床上,帶著殺氣沖我微笑,比畫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那這個衣服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
「興許……是你做了什麼夢,自己解開了呢?」我笑得很是尷尬。
「老子活了二十三年,怎麼頭一次和你睡一個房間就學會自己解衣服了?」
完了完了,他用了「老子」,想必是憤怒到了極點。我只能哭喪著臉:「真的,你信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沒說話,片刻后,他坐直了身子,自己拉上了衣服帶子,冷笑出聲:「多大點事兒。」
一聽他這麼說,我立刻放下心來,隨後便聽見他一面倒茶一面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迎娶我當侍君?」
我一下子便崩潰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出聲:「我……我只打算娶一個正君,不……不打算娶侍君。」
「那我就當正君。」
「我……我母親不會允許你這種身份的人……當……我的……正君……」
我閉著眼睛,顫抖著用了所有勇氣,才慢慢說出這句話。
「明白,」他端起茶杯,十分通情達理的模樣,瞭然地點了點頭,「你這是不打算負責了。」
剛說完,他就把杯子猛地砸到了地上,杯子的碎片濺得滿地都是,他頃刻間就移到了我面前,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怒道:「人渣!舒城你個人渣!你是不是覺得我沈夜特別好欺負?!」
「不是!」我快哭出來了,總覺得他手裡的小扇隨時會像解剖火麒麟一樣解剖了我,嚇得我趕緊道,「我負責!我一定負責!我回去就娶你!」
「嗯,」他似乎很滿意,放開了我,隨後直起身拍了拍手,繼續回去倒水,「那我們算口頭夫妻了。今晚就把你那張床撤了吧。」
「咱們畢竟……」
「你打算賴賬?!」
「沒有,」我果斷地拒絕,為表決心,忙道,「今晚就撤,這床絕不能留!」
「城城,」聽到我的話,他羞澀地一笑,低頭道,「也不用這麼心急啦,討厭。」
我沒說話,內心在滴血。我發現我根本搞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什麼,但我知道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想,我畢竟是個女人,和他睡一張床,確切地說,和這麼一個大美人睡一張床,總之不是我吃虧。
至於回去娶不娶他……這個問題,得問我母親大人。
不是我不想娶他,只是我母親大人容不下他。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我想,舒城,你真是太機智了!
懷著有母親為我擋刀的想法,我終於安下心來。當天晚上沈夜讓人撤了我的床,我也沒有非常抗拒,還同以往一樣,洗漱以後直接進了被窩。等沈夜睡到我身邊時,我才覺得有些緊張,整個人繃緊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他起初背對著我睡,後來忽地笑出聲來,翻過身道:「你怎麼這麼害怕,我難道還會吃了你?」
「誰知道呢!」我直直地看著房梁,「你連火麒麟都吃過,吃個把人算什麼……」
「你這麼緊張,要不我們聊聊天?」他將我的身子扳過來,我們倆面對面,就像兩個小孩子。他說話時笑眯眯的,讓我放下了不少戒備,我動了動身子,和他挪出一段距離,隨意道:「你想聊什麼?」
「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能告訴你的我就告訴你,」我誠實道,「不能告訴你的我就直接說不能。」
「好。」
他眨眨眼,問了第一個問題:「血契是什麼?」
「不能。」我直接拒絕了他。他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又問:「摩薩族和血契有什麼關係?」
「不能。」
「舒家和皇族是不是有什麼羈絆?」
「不能。」
「是不是所有關於血契、舒家、皇族的問題,你都不會告訴我?」
「是。」我答得肯定。他眼裡露出瞭然的表情,眨了眨眼睛:「你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你是鳳樓的主事,你後面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我就是老大。」
「摩薩族這次抓人,是針對我,你被牽連,還是你也和他們有關係?」
「針對你。」
「你對他們知道多少?對乞女族又知道多少?」
「除了血契,大概都知道。他們的風俗、來源、習慣、語言、地理位置、實力……」
「你一路跟著我,真的就是為了探聽摩薩族的情報?什麼情報值得你冒死前去?」
「一開始……沒想過這麼危險。」他臉上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我以為只有燕庄的人,誰知道又來了摩薩族。」
「如果知道這麼危險,你還來嗎?」
「不來。」他斷然開口。我忽地有些難過。我想我果然是自作多情了,以為他是為了我才來險地的,然而緊接著,他又道,「我不會讓他們帶你出楚都。」
我被感動了,一時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他彎眉笑了笑,伸手撫上我的眼,慢慢道:「還有什麼想問的?我可不像你,這麼小氣。」
「沒有了……」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好問的,他的話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對比他的坦然,我的確小氣了一些。我轉身背對著他,他用手指在我背上寫著我的名字,一筆一畫,慢慢寫。
寫了片刻,他忽地開口:「你方才問我什麼情報這麼重要,我告訴你——和你一樣,血契。」
聽到這話,我猛然回頭,他卻從背後猛地將我抱緊,讓我根本回不了頭。
我被他緊緊地抱著,聽著他飛快的心跳聲,感覺自己的心跳也跟著加快起來。
「你……知道血契?」我有些緊張。他卻搖搖頭:「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查。但我知道,這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聽他的話,我舒了一口氣。他卻邀功道:「其實剛才我本來可以騙你套你話,可是我沒有。舒城,你覺不覺得我對你很誠實?」
「你怎麼總在強調你很誠實?」
「我想,我誠實很多次,偶爾有幾次欺騙,是不是可以抵銷?」
「看情況吧……」我留了個心眼,「你是不是騙我什麼了?」
「我本來不想說的,但不想騙你了。我又誠實一次,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聲音里有著撒嬌的意味,聽得我心都酥了,只知道點頭,於是他笑出聲來,在我耳邊咬耳朵道,「昨天晚上你不是自己滾過來的,是我抱過來的。」
「沈夜!」我怒得想要一躍而起。他卻比我更快,死死地將我抱在懷裡:「你說原諒我的,我就是想和你睡在一起嘛!我不管我不管,你說好不怪我的!」
「好,我不怪你。」我平息著自己的憤怒,「我要把我的床搬回來!」
「你說好和我睡的!」
「你!」我翻身想要罵他,結果一回頭就看到了他帶著淚水的大眼和放在手邊的摺扇。我咽了咽口水,一方面,我被他的眼淚弄得內心柔軟;另一方面,我被他的摺扇嚇破了膽,於是我閉上眼睛,只能告訴自己算了,又倒了回去。
沈夜很是開心地蹭了上來,像一隻得寵的小狗在主人腳邊撒著嬌。
我們倆在乞女族的鎮子里養著傷,按照白少棠的指示,等著他來會合。我傷了骨頭,好得慢,沈夜雖然身中劇毒,卻整日和沒事兒人一樣,白天出去,這裡逛逛,那裡看看,時常給我帶些有趣的東西回來。晚上我們同在一個被窩裡躺著,他睡覺不安穩,時常會醒過來,我睡覺也不大安穩,他只要一醒,我便跟著醒。後來我便發現,他醒的時候,大多是因為我不在他懷裡,只要保證我在他懷裡不亂動,他便不會醒過來。發現這個規律后,我們倆睡得安穩了許多,睡眠質量直線上升,我和他睡在一起的習慣也開始培養起來。
過了些時日,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便跟著他出去閑逛。沈夜交際手段很是了得,前些日子,他已經同大街小巷的人打成一片,又恰逢乞女族祭祀,那些人邀請了我們一同前往。
乞女族的祭祀是一年一度的盛典,當天晚上,所有人都會穿著自己最好看的衣衫出門,戴著面具,圍著全城順時針走一圈,然後到祭壇,由祭司領舞,一同起舞領福,最後是晚會,年輕的男女互相表白。
我從未到過這樣別具風情的地方,內心雀躍。沈夜置辦好了一切,當天晚上,他給我換上了一套淺粉色乞女族的衣服,然後又在外面加了件純白披風,緊接著給我戴上了一個純白面具。
「這衣服挺好看的……」我抗議,「為什麼還要加件披風?」
「好看我看就行了,」他自己也戴上面具,為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拉著我走了出去,「其他人誰看我戳瞎誰的眼。」
我相信他是真的會戳瞎別人的眼,為了其他人的眼睛,我忍不住拉緊了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