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鳳樓是做情報生意的,我不知道多點,怎麼做生意?」他語調有些壓抑,這種壓抑直接體現在他扇子的力度上,他一扇飛過去,直接斬斷了一面牆。我看著這種爆發力咽了咽口水,不由得又道:「我說,沈夜,你把武功練這麼高,就沒考慮過嫁不出去怎麼辦嗎?」


  「沒考慮過。」


  「你不打算嫁人了?」


  我有些詫異,正想為他這種獨立的態度拍手叫好,便聽他淡淡道:「不,我只是覺得,人長得夠美,怎樣都有人追著要。」


  「也是……」我覺得他說得在理,「就像我,夠有錢、夠有權,怎樣都有人追著要。」


  他沒接話,嗤笑一聲。許久后,他忽地開口:「婚姻這種事不能將就,你回去該娶個自己喜歡的人。」


  「你說蘇容卿?」


  「你喜歡的人。」他再強調了一遍,「不管是蘇容卿還是其他人,重點是你喜歡。」


  「哪怕身份尷尬也要娶嗎?」我不由得苦笑出聲來,「哪怕他堅持退婚,哪怕他可能是女皇的細作,哪怕他今日不是細作明日有可能變成細作,哪怕他不是細作也代表了朝中勢力,哪怕這麼多的種種,我也要娶?」


  「你是個女人嗎?」他嘲諷出聲來,「喜歡的人,如果容易得到才要,難以得到就放手,這叫喜歡嗎?

  「喜歡就是哪怕他本不屬於你,也該搶回來。他難以觸及,就奪回來。他退婚,你就去追,追到他感動。而且,如果他都退婚了,他怎麼會是女皇細作?細作該千方百計地嫁給你才是!」


  「如果他真的是呢?」


  「如果他真的是?」他輕笑起來,「如果他真是細作,那就把他綁在身邊,徹底斷絕女皇和他的聯繫,或者乾脆將女皇變作傀儡,一切掌握在你手裡。哪怕他是細作,又能怎樣?別說聽你話里的意思蘇容卿還喜歡你,哪怕他不喜歡你,你也該去玷污他,擁有他!」


  「可是……」我覺得他的話太衝擊我的三觀,「可是猥褻良家男人犯法……」


  「你為了他連犯法都不敢,還說什麼喜歡?」他言語中全是鄙視。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


  「你說得好像有幾分道理。」他背著我躲避著箭矢,左躲右閃,我認真思考著他的話,感覺醍醐灌頂,有幾分豁然開朗的味道,不由得誇讚,「沈夜,你真是我的貼心小棉襖。可是沈夜,」我有些奇怪,「你前一刻還同我說你喜歡我,怎麼現在就勸我去追其他男人呢?」


  「因為我打賭你追不到。」沈夜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我卻沒有察覺,猶自想著蘇容卿的問題。我正想說什麼,沈夜身體突然一歪,踩在了旁邊石板之上,如雨的暗器猛地從石壁里射了出來。他抱著我往旁邊一滾,隨後便將我抵在了牆邊上,一口血噴在了我臉上。這一番變故讓我一時腦子亂了,整條地道忽然轟隆隆響了起來。沈夜變了臉色,從懷裡掏出地圖,壓著聲音道:「陣法亂了,你輕功好,別管我,趕緊走。」


  「你怎麼了?」我去攙扶他,這才發現他背後全是帶毒的沙子,粒粒入肉,而他手臂上全是烏紫色的瘀斑。我方才想起來,我們倆剛被抓時,那個侍衛給他服了絕命散,我不由得臉色大變,這才意識到他一路是用真氣壓著毒,方才估計是一時沒壓住才著了道。


  「你別……」他又要趕我走。然而我沒有理睬他,直接將他背到了背上,開始往外跑:「我不會看地圖,沒你我走不出去。」


  沈夜愣了愣,隨後大喊了一聲:「左邊!」緊接著便大罵,「舒城你怎麼這麼蠢!怎麼就蠢成這樣!右邊!」


  「你別罵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省點力氣,你中了毒,又中了箭,不說活多長,你至少把我帶出去啊……」


  「三三步法……」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卻仍舊堅持叫罵,「你害死我們兩個了……你怎麼這麼蠢……連地圖都不會看……」


  「我分不清南北……」我尷尬地出聲。他繼續叫罵,一面吐血一面指揮著我。其實這裡離出口已經不遠了,只是整條地道開始坍塌,路面大段大段地塌陷,各種機關亂來。


  沈夜強撐著給我認路,一道橫樑砸下來,我下意識地翻身為他擋了。沈夜和我被木樑砸在下面,他當即噴了一大口血,隨後開始叫罵:「你怎麼這麼蠢……這麼蠢……」


  他一面罵,一面和我一起推開身上的木樑。好在這根木樑比較輕,沈夜和我雖然都受了傷,但是也算習武之人,有些艱難,但還是將木樑推到了一邊。


  我似乎被木樑砸斷了一根肋骨,呼吸都感覺到疼,但我什麼都不能說,又強撐著背起沈夜往外跑。等終於跑到出口,卻發現路全都塌陷了下去,沈夜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艱難地重複著一句「舒城,你怎麼這麼蠢」。


  身後是隆隆的塌陷聲,身前是已經塌陷的地道。其實我知道,如果我放下沈夜,可能有九成把握跳過去,可我帶著沈夜,只能有五成把握。


  其實我也知道,我的性命金貴無比,不但身系父母期望、族人寄託,還關係著社稷江山。


  可是我背著那個人,沒有放下他的勇氣。我想我也許有些自作多情,但我總覺得,他這一路並不僅僅是想探聽情報,他其實是想陪著我。


  哪怕不是陪著舒家少主,哪怕我隨時可能赴死。


  我總告訴別人我的性命金貴,但其實我也知道,人和人之間沒什麼不同,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樣金貴。


  小時候我總愛看話本,書中說的是江湖俠義,也愛看戰國人物誌,書中說的也是俠義。年少時老師曾問,「仕」者之根本在於何處,所有同伴回答是「忠」,只有我答的是「義」,被老師拿著小竹板抽了十次掌心。後來我不再將這種「義」放在嘴邊,但我知道,這種想法是流淌在我骨子裡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我這種性子,母親擔心我,其實也是理所當然。


  例如此時此刻,我從小接受的所有教導告訴我的都是把沈夜這個拖油瓶放下,但我還是決定帶他走。


  沈夜趴在我背上,吐血吐得不省人事,我背著他後退幾步,而後縱身一躍,跳了過去。


  地道洞口離我們越來越近,眼見要到了,我卻感覺我們兩個人都在下墜。


  我已經察覺,按照這種趨勢,我們兩人都到不了對岸,於是,我猛地將他往上一扔,將他扔到地面上,隨後我便往下墜去。


  我以為我會死。


  或者說,其實那一刻我沒有思考生死,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聽到耳邊呼呼風聲。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一雙冰冷的手突然拉住了我。我以為已經昏過去的沈夜趴在懸崖邊上,露出半個身子,用雙手死死地握住我的雙手,沙啞出聲:「舒城,你真蠢。」


  我身下是無底懸崖,那一刻我居然一點也不害怕。我不由得對他笑了,伸腳去踩旁邊的石壁,他同時往上拉,我腳踹石壁,借著力被他拉了上來。剛拉上來,他便抱著我往外一路滾了出去,我看見地上我們待過的地方一點點地塌陷下去,等我們滾出洞口后,整條地道已經塌成了一片空地,地道大門轟然闔上,藤條垂落下來,再沒了洞門的痕迹。


  我和沈夜抱在一起,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感,我不由得紅了眼眶。他靜靜地注視著我,卻還是只說:「舒城,你真蠢。」


  「你剛才該扔下我。」他說得認真。我笑了笑:「可是我不認識路。」


  「你認識的,」他閉上眼睛,慢慢道,「我知道。剛才有一段路我暈過去了,沒有給你指路,但你走過來了。舒城,」他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怎麼會有你這麼蠢的女孩子?」


  說完,他沒再說話,似乎是在休息。我也躺在地上,我感覺胸很疼,我覺得,我也需要休息……


  我們倆一閉眼,就徹徹底底睡了過去,等再次睜開眼睛時,我這才發現原來已是正午。我們逃出來的時候是半夜,一睜眼就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我推了推沈夜,他也睜開了眼睛,慢慢坐了起來。他似乎有著堪比蟑螂的頑強生命力,休息一個晚上,他的傷勢減輕了很多,就連因中毒而產生的烏紫色的瘀斑也褪了,雖然看上去還很虛弱,但其實已經好了很多。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隨後皺眉道:「我們先換身衣服,然後進城找大夫。」


  說著,他來扶我,我一動便覺得肋骨疼,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他皺了皺眉,將手搭在我的脈搏上,隨後道:「你斷了根骨頭,能自己換衣服嗎?」


  「能、能,」我趕忙點頭,「你把衣服給我,你自己尋個地方換,我保證不看你。」


  「你確定你能?」他有些擔憂,「其實哪怕我幫你換了衣服,我也不會強迫你娶我。我畢竟是鳳樓里出來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在意名節。」


  「你不在意,我得在意,」我倒吸一口涼氣,「而且,你早晚都得學著在意,沈夜啊,你終歸是要嫁人的。」


  「你操心得還真夠寬的。」他冷笑出聲,從背包里掏出白少棠給我們準備的衣服砸到我臉上,而後轉身走到了一邊的草叢裡。我艱難地換上衣服,又等了一陣子,便看到他穿著乞女族的衣服,提著一把藤條椅子回來。


  乞女族的衣服,男人的是純白的袍子,用一根黑色的帶子綁住腰;女人的則要複雜些,同樣是純白色,卻籠了一層絲在外面,用編織成花瓣模樣的扣子將衣服在肩部扣起來,露出肩膀和整條手臂,顯得格外柔美。


  沈夜很適合穿那樣的袍子,自帶著一股聖潔的味道,而我可能不大適合,因為沈夜回頭看換好衣服的我時,瞬間就變了臉色。


  「他們怎麼能這樣穿衣服……」他反反覆復就只會說這一句話,「怎麼可以這樣穿……」


  「入鄉隨俗……」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雖然丑,但你多擔待。」


  他沒再說話,盯著我看了半天,終於道:「算了,我先背你下山。」


  說著,他走過來,將我抱到了那藤椅上,然後蹲下身來,將椅子背了起來。


  我有些害怕:「這藤椅牢固嗎?」


  「特殊手法編的,」他的音調有些鬱悶,「你放心用。我以前從一個巧匠那裡學來的,看著簡陋,但其實結構很巧妙,很結實。」


  「哦哦。」他說結實,我不知為什麼,也就安下心來。意識到的時候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不靠譜的沈夜在我腦子裡慢慢淡去,這個想法讓我驚慌失措。


  他背著我下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認路的,沒走多久,的確看到了人走出來的小路,沿著小路又走了半個時辰,我們終於進了城。乞女族的城池和大楚差不多,外圍卻是大片麥田,穿著白袍的男女在麥田裡勞作,見到我們竟都抬起頭來問好。


  他們問好,沈夜也回之以禮,揮著手同他們問好,彷彿是在這裡早已生活了很久的人。


  這裡人並不是很多,只要穿著他們的服飾,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問好。


  走進城裡,我們更覺得這個族的人很熱情,我們問路,便有好心人直接給我們帶路去客棧。到了客棧,見我和沈夜帶傷,不用我們開口,客棧老闆便去請了大夫,還同我們說如果現在不方便,住店可以欠賬。這樣熱情樸實的民風,讓我震驚。


  大夫來之前,客棧老闆給我們備好了熱水,用一塊布隔著,我和沈夜各自在一個熱水桶里洗澡。沈夜沉默了好久,慢慢對我說:「我總覺得,對你太好的人,必定有詐……」


  「我也覺得,感覺這座城裡的人簡直像演出來的……」


  「我早就聽說乞女族民風樸實……」沈夜似乎在回憶,「好像的確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


  「但不管怎麼樣,我受到了衝擊。我感受到,這個世界雖然壞人很多,但是好人更多。」


  「我也是,」沈夜肯定道,「我也感受到,這個世界雖然壞人更多,但是好人也是有的。」


  我一時沒了言語。許久后,我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沈夜啊,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說。」


  「你以前覺得這世上有好人嗎?」


  「有啊,我自己。」


  我覺得我已知道了答案,想必沈夜一定有十分悲慘的童年。


  在桶里泡了很久,客棧老闆敲門告知大夫來了,我和沈夜便各自出浴,穿好了衣服,恭恭敬敬地去等大夫。


  來的是個女大夫,她先給我固定了肋骨,而後去給沈夜診脈。診了片刻后,這個大夫一臉沉痛地轉頭問我:「你是家屬?」


  「是。」我點頭。大夫搖了搖頭道:「趕緊準備後事吧,這人沒救了。」


  我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大夫開始從藥箱里拿出工具來:「絕命丸、冷香散,一種毒就夠把人毒死了,他還兩種都集齊了,我現在只能幫他把背上那些帶毒的暗器取了,讓他少受點苦,其他的,你們該吃吃該喝喝,反正活不久了,不要虧待自己。」


  說著,她拿著鑷子看著沈夜道:「公子,我不佔你便宜,我是醫生,你把衣服脫了行嗎?」


  沈夜不說話,他笑了笑:「大夫,你這鑷子我買了。舒城,送客。」


  說完,他便放下了一錠銀子。那女大夫愣了愣,隨後站起來道:「這個藥箱都給你們了。姑娘,這個是鑷子、銀針、繃帶、止血的葯、驅毒的葯、回血的葯……」


  她轉過頭來,朝著我快速介紹著藥箱里的東西。說了好久以後,她終於停了下來,拿起銀子,說了句「告辭」后匆匆離開,留我和沈夜在屋裡面面相覷,片刻后,他開始脫衣服。


  他一脫衣服,我就害怕,下意識就想跑。我總覺著他只要把衣服脫了,我就得娶他了。之前我什麼都沒對他做,就成了一個楚都皆知的陳世美、負心漢、壞蛋,甚至差點背上了姦殺他的罪名,如今我真的看了他的身子,更是說不清了。


  然而我剛準備跑,他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道:「你覺得我的手有多長,能把背上的暗器都取出來?」


  他一說,我便停住了腳步,覺得自己的心思實在是太齷齪了,怎麼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於是我毅然地轉身,回到他身後,舉起了鑷子和紗布,坐到了他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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