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裡太無聊,我和沈夜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各自的事情來。
他跟我說他小時候的事,我便同他說蘇容卿。
其實我和蘇容卿認識很早,我十歲的時候便認識他了。
十歲那年,我最小的姐姐意外身亡,彼時我與母親正在郊外打獵,聽得姐姐的死訊,母親急忙趕回,將我交給了身邊的侍從。可母親前腳剛走,後腳便有刺客突襲,侍從將我與他自己的孩子換了身份,我便從人群中開溜,流落野外。
我分不清東西南北,跌跌撞撞只知道往外跑,跑了也不知道多久,等到月上中天,我才停下來。舉目四望,發現來到了一片竹林,竹影晃動,夜風瑟瑟。
那時我又渴又餓,又驚又懼,遠遠見竹林中有一座小竹屋亮著微微燈火,也顧不上許多,便慌慌張張地跑進了竹屋之中。竹屋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扇屏風,屏風後有著火光,讓整個屋子裡有了一絲暖意。我往前走了一步,便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冷聲道:「止步。」
「在下夜逢歹人,家僕皆已遭遇不測,想在此借宿一宿,還望公子容許。」
我雖然只有十歲,但是知道很多禮節,嫩聲嫩氣地學著大人說著話,整個人卻忍不住顫抖。裡面少年沒有發聲,許久后,他慢慢道:「屏風之外可容你。」
「謝過公子。」
他沒有趕走我,我便在屏風外面坐下。這是扇簡單繪著風景畫的屏風,畫上是大漠戈壁,如血殘陽,滿地屍體綿延,有戰馬金戈、將軍白骨。繪畫之人畫技並不算頂尖,卻可從畫中窺見其心中豪情,看得人熱血澎湃。我端坐在屏風面前,看著屏風后少年消瘦的身影,感覺火光給房間帶來的溫度,一直狂跳紛亂的心不由得慢慢安定了下來。
房間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我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對方的。然而他沒有開口問我什麼,我也就不開口問他什麼,只是靜靜地坐在房間里,兩人一同等待著天亮。
半夜裡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聽到有人哼唧,才發現原來房間里除了少年還有一個人。哼唧的人似乎是個孩子,似乎受了傷。我想了想,便從袖子里掏出常備的藥膏,放到了屏風邊上,恭敬道:「這是上好的外傷葯,如若公子同伴有傷,不妨試用一下。」
他沒說話,片刻后,伸手拿了那瓶子。
那是一雙素凈白皙的手,骨節分明,仿若天工琢玉,骨節肌膚無不完美到極致,令我一瞬間想起神廟佛堂那拈花佛手。
我一瞬間有那麼些迷亂,腦子裡想起了許多話本中的精怪故事,覺著面前這人似乎就是從那些話本里走出來的精怪,也許有著美艷容顏,有著至高法力。
「謝謝。」片刻后,他沙啞出聲,向我道謝。我連忙回應,起了搭訕的心思,便道:「公子也是遇難至此?」
他沒有說話,我便不再問他,反而多說了我的事:「我也是。」
「你方才說過了。」
「許是因為害怕吧……」我聽著屋外淅瀝的雨聲和呼嘯的風聲,「我一貫膽子不大,總覺得自己是活不長的。」
「可你不活下來了嗎?」他低笑出聲,「只要從死人堆里活下來,便就是最幸運的了,天命都沒能折殺了你,還怕什麼?」
「怕一次不行,這老天爺就試第二次。」我看著屏風后他的背影,遲疑了片刻,背對著他,靠上了他的背。
他微微顫抖了一下,卻並未動彈,同我隔著屏風,背對著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
我說我死去的大姐,我死去的二姐,還有正被追殺的自己。
他便說起死人堆,一個深坑裡全是屍體,旁邊有人用泥土一點點地埋。
「醒不過來的,便就是活人,也當是死的了。」
「他們……他們這不算殺人嗎?」
我聽得震驚,他卻笑了,慢慢道:「殺人又如何呢?」
「可人命關天……」
「不是每個人的命都是關天的,」他輕聲打斷我,「有些人的命生來輕賤,例如我。」
我一時不能言語,許久后,我才幹澀地出聲:「不會有生來輕賤的性命,所有人都是父母用精血供養的,從誕生那一刻開始,便寄予了許多。不過是有些人試圖輕賤這些性命,而後告訴對方,他的性命本就輕賤。但無論皇親國戚還是平民百姓,乃至蒼生芻狗,誰的命不是命?公子——」我也不知他聽不聽得進去,也不知這話到底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自己聽,「這世上總有願意用性命保全我們的人,所以我們得拚命活著,活得好,活得漂亮。因為這世上再沒什麼比我們的性命更為重要的了。」
他沒有說話,安靜得讓我幾乎以為他已經睡著。我的話讓我自己內心堅定起來,我想我必須活下去,為我的母親,為我的父親,好好活著。
外面雨越下越大,竹子在風雨中飄搖,他忽地開口:「我的母親一直想讓我死。從我出生……甚至從她懷上我開始。」
「為什麼?」
「我母親是有名聲的人,而我父親是個下九流的。父親說,她曾經愛他,只是這份愛從她懷上我開始,便被驚慌替代。她被診斷出有孕的時候我已經五個月了,她沒辦法,只能將我生下來。我從她身體里出來,就彷彿是將她對我父親的感情從身體里擠出來了一樣,從我生下來那一刻起,她就打算殺了我。只是父親阻止了她,趁她產後虛弱,帶著人將我搶了出來,從那以後流亡。」
「你見過你的母親嗎?」
他沒說話。很久后,他慢慢出聲:「見過,在她殺我父親的時候。」
「我躲在密室里,一句話都不敢說,看著她親手殺了我父親。我嚇得連呼吸都停了,在那個密室里,我不敢出來,直到父親的侍衛回來,將我從裡面抱出來。」
「你父親是為你死的。」我提醒他,「你看,這世上有人這麼愛你,所以你的性命,是不是很珍貴?」
「從未有人對我這樣說過。」他輕輕笑起來,「他們總對我說,我生來是個賤種。」
「你現在覺得你是嗎?」我笑了起來,「若你覺得你是賤種,你並非覺得你的性命不夠珍貴,而是你父親的性命還不夠珍貴。」
「你……倒很是會說話。」
「謝謝,」我點頭致謝,「平生別無所長,不過靠一張嘴走遍江湖罷了。」
「能有所長,便是幸事。」
「我也覺得如此。」我想起明日可能還要趕路,便開口道,「公子可否借我三兩銀子?」
「為何?」屏風后他聲音冷淡,聽不出情緒。我忽然緊張起來,覺得頭一次見面就借錢,似乎有些不妥。
但非常時期,誰知道明日他在不在,家丁能不能找到我,若是家丁找不到我,他又不見了,我身上又無銀兩,豈不是要餓死?
於是我拉下臉面,解釋道:「我身上沒有銀兩,方才將葯給你,便算是我的抵押吧。」
「為何?」
「什麼?」
「你這算強買強賣,我不樂意,為何要借你?」
「那看在我能說會道的面子上,借三兩銀子也不算過分吧?」
「江湖之遠,天下之大,在下與小姐萍水相逢,今日相談,明日或許就不見,三兩銀子雖說是借,實則相予,所以在下不借,也不過分吧?」
他的話聽上去好有道理,我一時竟無法回應。
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睡了過去,等第二日清晨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有人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我方才睜開眼睛。
屋外風雨已停,房間里還留著柴火的餘溫和淡淡的血腥氣。我轉到屏風后,只看見燒盡的乾柴,旁邊放著我的藥瓶和三兩銀子,藥瓶下壓著一張小字條,俊逸的字寫著「青山綠水,後會無期」。
侍衛們的聲音越來越近,我拿著那張字條,獃獃地看了許久,沒敢出聲。
當天我被帶回去后,就參加了我姐姐的葬禮,沒多久,我又去參加了小公主的葬禮。葬禮上我和大皇女面面相覷,我們年齡相仿,她卻比我陰沉得多,看著我的眼裡閃爍著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許久后,她終於道:「如今你我兩家,就只剩你我了。」
我點頭,其實我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麼,但是丟人不丟面,不懂也裝懂,於是我故作深沉,一句話不說。
不久后,我被封為舒家少主,而大皇女也被正式冊封為儲君,雙方父母都為我們增加了一倍的守衛力量,終於才讓我們兩個安安穩穩地長大。
正式成為少主那天,母親問我有什麼願望,我想了片刻,向她要了那片竹林。
母親為我買下了那片竹林,我讓人將那片竹林和竹屋圍起來,再不讓人進出。圍起來之前,我想了想,心存僥倖,去那竹屋裡留了一張字條和我的玉佩,告訴那個少年,拿了玉佩,這片竹林就是他的。
我本沒以為他會回來,然而等我回去的時候,發現玉佩和字條都不見了蹤影,還留下了一封新的信,簡明扼要地寫著一個「好」。
從那以後,我便一直同他書信往來。我將信留在竹林,不日後又去竹林取信。
我從沒問過門衛來的是誰,長什麼樣子,卻總在腦海里描摹著他的模樣。
正因從未相見,也不知道對方身份,所以才越發有安全感。我在信里常常隱晦地提及我的心境遭遇,而對方極其聰慧,每次都能給出相應的解答。有時候我會將這些信件當作一種力量,彷彿自己有一個活諸葛,無論出任何事,都會有那人在身後默默地支持著我。
但我實在太過晚熟,很多年以來,我都不曾多想過其他什麼,直到這次被女皇催婚,我忍無可忍開始尋找成親目標,這才開始第一次思考,如果能娶一個人,似乎娶他是我唯一不會覺得遺憾的選擇。沈夜聽我說著蘇容卿,一直沒說話,在夜裡靜靜地注視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道:「那你為何還要相親,直接提親不就好了?」
「因為,我不需要向他提親。」我不由得苦笑,「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就是我要成親的對象,蘇容卿。」
「我懂了……」沈夜音調里有了瞭然的意味,「那你什麼時候知道你的意中人就是蘇容卿的?為什麼還要來見燕樁?」
「在我相親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蘇容卿了,但我決定繼續相親,是因為……他已經決定抗旨退婚了。」
「他不喜歡你?」他聲音里有些詫異,隨後斷然出聲,「不可能,一個男人不喜歡一個女人,絕不會和她通信這麼長時間。當然——」他笑聲里有了些猥瑣的意味,「喜歡撈魚的男人可能會這麼做。」
「他怎麼可能去做撈魚這樣粗俗的事!」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沈夜眼裡全是鄙視,「一心一意想吃一條魚的,往往是釣魚的人。但總有些男人,釣著一條魚還不夠,總想著要釣其他的,這些人便會廣撒網撈魚,你懂了嗎?」
「我母親說得果然沒錯……」聽到他的話,我不由得嘆息,「你們男人心思果真複雜。」
「這哪裡是心思複雜!只有男人才最了解男人,你們女人怎麼能懂男人的伎倆。」
「你這分明是嫉妒……」我不由得笑了。沈夜冷哼出聲:「我才不嫉妒呢,你以為我真的很喜歡你啊?」
「不是……嗎?」我一時失語,心裏面隱隱約約有了那麼些不大舒服的感覺。沈夜一臉「你果然天真」的模樣,慢慢悠悠道:「要不是看在你是舒家少主的分上,我至於這麼掉價嗎?」
「你果然貪圖我的錢!」
「對啊對啊,」他毫不知恥,「我一個小倌館館主,你指望我多高尚啊!你想,我總不能一輩子經營這檔子生意吧,我總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能嫁給你,我幹嗎要嫁給別人?嫁給你,我就有了美好未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好像已經看見了我舒家的藏寶庫為他打開,「嫁給你,我想要多少衣服就有多少衣服,想要多少銀子就有多少銀子,最重要的是,從此尋芳樓那個小賤人再也不敢嘲笑我嫁不了好人家了!」
「那你可如不了願了,」這次換我冷笑,「我本來也不打算娶你,現在你更沒機會了。」
「不是你說的嗎?咱們回不去了。」他翻了個白眼,「都死到臨頭了,我幹嗎還要在意你在想什麼,我感覺你生氣了,」他似乎發現了什麼,「你不是有點喜歡我吧?」
「滾!」我被戳到了痛處,不由得怒吼出聲。誠然,我其實不喜歡沈夜,這一點我堅信無疑,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對沈夜不是沒動過心。畢竟他長得美,這一路上又對我多加照拂,我心裡對他的確有那麼些感情,與他不說其他,也算生死之交。而且他口口聲聲說喜歡我,說他以我為先,久了我不免相信,他突然這麼告訴我,我當然要生氣。
聽我讓他滾,他大笑出聲,而後用手指來戳我的臉。我煩他,便打開他的手,他又戳過來,我又打開。
「真生氣啦?」他帶了笑意,「這麼小氣?還是被我說中了心事?」
「滾遠一點!」
我一巴掌揮過去,他忽地拉住了我的手,凝視著我,溫柔而認真地開口:「所以,舒城,你到底是有多喜歡蘇容卿?」
我沒說話,愣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覺得漫長。
我恍惚看見蘇容卿的影子,他模糊不清的容貌,他在月光下的輪廓,一點點地填滿我的心。我慢慢出聲:「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命很金貴,可我想過,如果他開口,我願不願意為他去死。」
沈夜沒說話,我繼續說著,連我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我幻想了很多場景,結果發現,其實我是願意的。我願意為這個男人去死,我想讓他一輩子快樂、幸福、安康。如果不是顧念我的家人,我可以把一切都給他,你說這樣的感情,是將就還是喜歡?」
沈夜沒說話,許久后,不知他是發什麼瘋,猛地一轉身,便將我逼在牆角。
已經適應了暗夜裡的光,我依稀能看到他的面容,亮若星辰的眼裡帶著戲謔,溫柔地湊近了我。我鼻腔里全是他的氣息,身邊也全縈繞著他的溫度,手被他死死地壓著,竟動彈不得。我拚命掙扎,他輕輕靠近我,面頰就停在與我近在咫尺的地方,再近一點,便能觸碰到彼此,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出來的氣息,與我的纏繞在一起。
我的心莫名跳得飛快,他靜靜地望著我,低啞著聲音道:「舒城,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如果不是因為女子從小習武,有了內力,其實你們天生沒有男人的力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