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說完,燕樁便帶著人翻身上馬,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用鞭子猛地抽了馬一下,馬開始向前狂奔,我被馬拽得生疼,卻不得不跟著馬一起跑。跑了沒多久,我覺得體力不支,一個踉蹌摔了下去,被馬拖行著往前,肉和泥土摩擦起來,我幾乎聞到了血腥氣。就在這時候,沈夜忽地一把拉住了我,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往背上一扔,背著我跟著馬跑了起來。


  旁邊全是嘲諷之聲,騎馬的那些侍衛吹起了哨子,誇讚道:「好,這小子體力不錯!小子,好好背著,要是人掉下來了,你的頭也就別想要了!」


  說完,燕樁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他猛地又抽了馬一下,馬便帶著我們拚命往前跑去。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打小開始,我身邊男人的風格就非常分明。要麼就是白少棠那樣的,一看就是要去邊關沙場,舉手投足都有大將風範;要麼就是像我爹那樣的,柔弱、嬌貴,甚至有些愚蠢。


  我本來以為沈夜是我爹那樣的男人,穿金戴銀,抹著胭脂水粉,將女人當成一生的期盼,一輩子就指望女人給的那點疼愛。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就是做飯被水燙一下,都要找女人吹吹。


  可此時此刻,當我趴在他背上,聽著他的喘息聲,感受著他幾次踉蹌卻仍在奮力奔跑的步伐,我突然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任何一個人都未曾給過我。


  他背著我跑了好一段路,一開始大家還在調笑,不久后沉默下來。我感覺自己恢復得差不多,提示他我已經沒事了,他卻只是笑笑。燕樁聽著我們的對話,總算有了點人性,吆喝馬停下來,歇了一段路后才慢慢地走。


  我們走了半天的路程,進入了一個小鎮,鎮中有人接應我們。燕樁換好了馬匹糧食,立刻又開始趕路,似乎一刻鐘都歇息不得。


  我揣摩著他們的用意,沈夜卻似乎毫不在意,慢悠悠地走著,他們給啥他吃啥,晚上睡得倍兒香。除了不能洗澡讓他倍加苦惱以外,好幾天來他似乎也沒什麼擔憂的。


  走了十天,我們終於停了下來。我說不清這是哪裡,它不像一個城鎮,卻有著密密麻麻許多的小木屋,一座挨著一座,坐落在一片密林之中。


  這密林里的樹都高得讓人仰視,看上去每一棵似乎都有百來年的歲數,遮天蔽日,陽光斑駁。村子外圍是一片濃密的綠色氣體,進來之前燕樁給了我們每人一方手帕,手帕也不知蘸了什麼藥水,他讓我們死死地捂住鼻子,便押著我們走進了濃霧之中。而後他似乎在躲避什麼機關,讓我們緊跟著他的步伐,又爬又跳地進去。等躲開了濃霧和各種機關,這個全是小木屋的小村莊便映入我們的眼帘。


  我從未來過這樣原始的地方,站在原地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村子里似乎沒什麼人,燕樁讓侍衛拉扯著我們,自己走上前,忽地大喝了一聲,發出了一道很奇怪的聲音。


  片刻后,遠處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音,而後我便覺得樹劇烈地顫動起來,似乎有什麼正快速向我們奔跑過來。我忽地有些害怕,沈夜站在我身邊,悄無聲息地握住了我的手,皺眉盯著那些顫動的樹。而後我忽地聽到一聲大喝,一堆人從樹上跳了下來。


  那些人臉上繪著繁複的花紋,身上沒穿衣服,僅用一些樹葉、獸皮遮擋著身體的關鍵部位。他們手裡的武器格外鋒利,絲毫不像是他們能製造的物品。


  燕樁上前同他們交談,嘰里呱啦也不知說些什麼,不一會兒,越來越多的人從樹上跳下來,他們每個人跳下來便看向我們,目光冷厲,看得人不寒而慄。


  許久之後,再沒人從樹上跳下來,一直同燕樁說話的那個人點了點頭,然後走向了我。


  他和其他人不一樣,遮擋關鍵部位的是用藍鳥羽毛製成的一條小裙子,看上去比其他人的要靚麗得多。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他的小裙子上,似乎是看的時間長了一些,沈夜忍不住扯了扯我:「別看了,那東西我也有。」


  「你……你無恥!」我回過神來,不由得紅了臉。沈夜滿臉嫌棄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知道這人為什麼穿的是鳥的羽毛嗎?因為他們這個族群把鳥等同於你看的那個,所以首領就穿鳥毛做的裙子,而且那個越不行,越需要鳥毛來裝飾,他們覺得可能有增強的作用。嘖嘖,簡直變態。」


  「這個……這個是首領?」


  「很明顯,」沈夜點點頭,「這鳥人是首領。」說著,他也低頭看向對方的裙子,臉上露出了憐憫的表情,「這麼多鳥毛,該多小啊……」


  「你,說夠了嗎?」似乎是再也受不了沈夜,對方終於開口,雖然表情淡淡的,但我看見他捏著標槍的手已經暴起了青筋。


  聽到他說楚語,我和沈夜當場嚇了一跳。沈夜艱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慢慢道:「您……您會說楚語啊……真是學識廣博……」


  對方沒回話,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轉頭看向了我。他向我伸出手,生硬地道:「你,血契。」


  「什麼?」我愣了愣。他冷笑了一聲,轉頭指著沈夜,繼續道:「他,天祭。」


  「你們,統統,去死!」他抬起手,往脖子上比了比,在看見我驚恐的表情后,他似乎覺得很是高興,放聲大笑起來,而後他轉頭同眾人嘰里呱啦說了什麼,所有人都大笑起來。幾個人上前來,將我和沈夜一起拉扯到村子後面,那裡有一個土蓋,兩人將土蓋打開,我們便看到了深入地下的樓梯,這些士兵用長矛指著我們,趕著我們下去。我有些害怕,沈夜卻不在意,徑直走上前去,等他下去了幾步,發現我沒有跟上來,他便轉頭看我,向我伸出手,溫和道:「別怕,跟我走。」


  他好幾天沒有梳洗,臉髒得像花貓一樣,衣服也破破爛爛。然而他站在那陰暗之處,手執著灑金小扇向我伸手,莫名有了一種貴公子的風範。我忽地沒了恐懼之心,趕忙上前幾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拉著我一路走到地下深處,我們才發現這是刑具俱全的地牢。那些士兵跟上來,為我們打開了一間牢房,然後用長矛指著我們倆。沈夜看了看我,從容地走了進去。見我們合作,士兵們很是滿意,笑著點了點頭,上了鎖,然後回了地上,蓋上了上面的土蓋。


  土蓋蓋上以後,這個地牢里漆黑一片,不見一絲光亮。我摸索著找到了草堆堆起來的床,在牆角蹲下,沈夜也跟著走了過來,坐在了我身邊。這間牢房背後似乎是一條暗河,可以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我從未親近過自然,不由得有些害怕,便尋思著和他說話:「這些人看上去不像常人,你不害怕嗎?」


  「有點害怕吧,」他的聲音漫不經心,「可看到你這麼害怕,我就不害怕了。」


  「為什麼?」我有些詫異。他低聲笑了起來:「我畢竟是鳳樓的頭兒,保護人是我的習慣。」


  「你……」我一時不太習慣他這種語言風格,「你這個樣子,我不太習慣……」


  「人嘛,」他玩弄著手裡的灑金小扇,音調里有些倦意,「總有這樣那樣的身份、這樣那樣的面孔,什麼樣的環境,造就什麼樣的人。舒城,你看你平時威風凜凜、張牙舞爪的,現在不也跟只小貓兒一樣嗎?」說著,他揉了揉我的頭髮。


  他的手很大,很溫暖,覆在我頭頂,連身後那條不知名的暗河也變得可愛起來。我在暗夜裡靜靜地盯著他模糊的輪廓,腦子裡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沈夜,」我說,「如果你一直這樣,其實我娶你做個侍君也是可以的。」


  他覆蓋在我頭頂上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后,他苦笑起來:「如果你能活著走出去。」


  「如果我能活著走出去,應該就不會娶你了。」


  「所以,你現在是覺得自己不會活著走出去,是嗎?」


  「是吧。」我嘆息出聲,盯著他手裡被他扔上去,掉下來接住,再扔上去,再掉下來接住的扇子,「我大概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所以我想,我大概是不能活著走出去的。」


  「他們是想做什麼?」


  我沒回答。他想了想,換了個話題:「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你可能能活,可我……大概是不行的。」


  「為什麼?」


  我還是沒有回答,他想了想,似乎猜出些什麼來:「是有關血契的?」


  我還是不說話。他不再擺弄他的扇子,我也就沒什麼可以看的,乾脆閉上了眼睛,腦子裡想一些過去還未完成的事,想拉扯出一些來說道說道,給這安靜得可怕的地牢增加點人氣。


  然而想了半天,我發現自己人生無甚遺憾,約莫是太過順利,也就顯得分外蒼白。唯一一抹亮色,好像只是那竹林小屋中的少年,躲在那竹牆之後,冷冷地說的那一句「為何」。


  「蘇容卿……」我忍不住念出他的名字。沈夜轉頭來看我,詢問出聲:「你說誰?」


  「沈夜,你是否喜歡過一個人?」我睜開眼睛,眼裡浮現出蘇容卿拒絕我那晚的背影。素白的長衫,清冷的月色,還有他說的那句「舒城,保重」。


  「我喜歡一個人,我卻未曾對他人說起,也不曾論及。


  「我差一點就可以娶他,就差那麼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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