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亭下臧否辯濮議(終)
浮光掠影照秋顏
風卷鑾鈴水色清。
飛軒之外,光影交集,倒映著中正齋的朱紅瓦碧。
朱厚熜背倚依欄,面色泰然,心裡卻是沉重至極。
倘若是之前,他對於日後的大禮議之事,心裡尚存了幾分幻想。
自仁宣之後,堂堂皇明、朱家江山,雖是海晏河清,歌舞昇平。可諸般矛盾,諸般鄙陋,且掩藏於海晏河清的表面之下。
宛若是蓄勢待發的毒瘡,肆意漫展。
自目睹了智腦上的皇明之亡,他日夜捧著智腦苦讀。
不拘是明史、亦或是明實錄,甚至智腦之上諸般論述「明亡」的因由,心裡已然有了幾分想法。
或許自家涉世不深,閱歷淺薄;
或許因他如今仍困局安陸興府一隅,未曾躬行天下。
心裡醞釀的思量,許是還不算成熟,但以他自家如今的見識,心底的想法也愈發的清晰可見了。
於廟堂之上
仁宣之治后,當今天子沉溺豹房,任用姦邪,荒廢朝政,自劉瑾以降,天下士林齊喑,滿朝朱紫失聲。
「歷史」上,他踐祚之後,三年大禮儀之爭曠日持久,更埋下無邊隱患。
期間雖有夏言、張璁等宰執天下,稍稍有所作為。但之後的歲月,沉溺黃老之道,近乎三十載不理朝政,對於朱家江山的萬般隱患,視而不見。
再之後,萬曆朝長達十五年的國本之爭,無數士大夫或貶、或免,君臣之間,勢如水火,形同寇讎。
由此可見,朱家江山之亡,君上之晦暗昏聵,此其一也。
同樣在廟堂之上
自他這位「嘉靖皇帝」之後,黨爭苗頭漸起,內閣傾軋,動輒便要分個生死。
隆慶之後,黨爭更是愈演愈烈,難以抑制。
閹黨、浙黨、東林黨,你方唱罷我登場,將偌大的朝堂攪的烏煙瘴氣。
更為諷刺,亦更令朱厚熜心中惱怒的是,便是在東林黨人那「眾正盈朝的盛世里「,國祚傳序二百餘年的明朝,夏然覆亡!
於廟堂之高遠,明亡於君昏、臣晦。
而於廟堂之下,諸如智腦所載「小冰河事情」的氣候;
十數代帝王遺留的隱患,又諸如衛所軍制荒廢,吏治敗壞、財政崩潰等。
數之不盡的隱患,驟然爆發,這才有了流民之亂,社稷之亡,異族之肆虐。
他本心存幻想,自他踐祚之始,便用一種溫和的手段,將所謂「大禮議之爭「,扼殺於搖籃之中。
然則聽聞余珊言語,只怕這種幻想,亦要隨之而破滅了。
宗法禮制,這等不敢稍越藩籬的道統問題上,只怕士林沸反,已成定局。
兼之,楊廷和等閣臣意圖「聖人垂拱,致君堯舜上」圖謀,張太后不願權柄旁落的心思,或許「大禮議」之爭,比之智腦史書所載,會更為激烈,更為驚心動魄!
思及此,朱厚熜不禁暗暗苦笑道:果真莫非是天意如此?前些日才剛讀了《韓非》中的「君臣,上下一日百戰」。
只怕這所謂「上下一日百戰」,要一語成讖了!
這般想著,余珊意味深長,笑望朱厚熜,道:「余觀世子,似不憤之念,此人之常情也。世子可知,適才仲德兄為何要問,司馬溫公何許人也?」
收回神思,朱厚熜直起身子,「敢請竹城先生解惑。」
余珊踱步片刻,望了一眼袁宗皋,泰然道:「司馬溫公,看似是慮事深遠、近於迂闊,實則乃是儒家道統正傳,每逢不合時宜之際,道統之爭便起。
昔年,前朝宋儒有言,曰:開口攬時政,議論爭煌煌。
如此,又豈能少得了這一個爭字!
便譬如趙宋時的新學與舊學之爭;又譬如舊學內部,有蜀學與洛學之爭;再則,又有朱子與二陸之爭。」
斜刺里,朱厚熜心中黯然之神傷逐漸褪去,待得聽聞余珊言語時,眼眸疏忽而亮。
莫非。。。
當即脫口問道:「敢問先生,可是本朝如今,亦有道統之爭?」
言語出口,朱厚熜猛然間想起一人,此人正是如今盤踞江西吉安府的王伯安王守仁!
本朝若有道統之爭時,那定然是理學與心學之爭!
慕然間,朱厚熜回想起,便是在王伯安之後,心學盛行,甚至出現了所謂王學七派。
浙中王門、南中王門、楚中王門、閩粵王門、北方王門、泰州學派,與江右學派,王門七派聲勢可謂是喧天。
倘若他記得沒錯,數十年後,他「嘉靖朝「的首輔徐階,便正是江右學派之人!
果然,余珊朗聲笑道:「然也,趙宋陸九淵之後,本朝陳憲章啟心學之先河,號稱嶺南學派。繼陳憲章之後,這些年又有湛若水、王伯安、呂柟、 王崇等人相與論道,學者相從甚眾,聲譽日隆。」
恍然間,朱厚熜驚覺,竹城先生言及司馬光、韓琦、歐陽修等先賢之時,頗有敬意。
但對於這位開本朝心學先河的陳憲章,卻是直呼其名,極為冷淡。
果然,余珊冷笑一聲,肅然道:「此輩人物,一旦仕途不順,則結廬於野,呼喝成群。以講學為名,行養望之實,聚朋黨之勢,再圖起複之機。
此輩,上不能效君王,佐國事。下不能安黎民,興社稷。
徒惹紛爭,與蠢蟲無異。」
言語鏗鏘,擲地有聲。
一時間,中正齋外的飛軒涼亭里,寂靜下來。
朱厚熜心中感嘆著,竹城先生言辭犀利的同時,心底也頗有幾分同感。
便如這位開本朝心學之先河的陳憲章,寒窗苦讀數十載,屢試不第。太學時,以詩而名動京師,幸進為官,於士之道上,可謂是毫無建樹。
更令朱厚熜深惡痛絕的是——東林黨魁首顧憲成。
此人便正如竹城先生之言,仕途不順,則結廬於野。以講學為名,行養望之實,聚朋黨之勢,最終為禍社稷。
余珊言語之時,有一瞬間,朱厚熜甚至想在日後的大禮議之爭中,啟用心學之人,攻護禮派之臣。
如今聽聞余珊的鏗鏘之言,驀然警覺。
心底暗暗記下:此輩,斷斷然不可用也!
到的此時,朱厚熜在無心對談。袁先生與竹城先生又講了「濮議之爭」中政見相左的黨派之爭,他聽的卻是意興闌珊。
蓋因,黨爭古來有之。
濮議之爭時,宋庭的台諫派與宰執派的爭鬥,時光久遠,與本朝時下無關。
而本朝自太祖之後,雖有內閣,卻再無宰執。
一番亭中對談過後,余珊在興府用了膳。
臨別之際,余珊這才施施然言到:「州衙有信,湖廣按察副使田汝耔,不日將抵臨安陸。或因費健齋之事,或因興府大肆搜買舟船之事。田監司赴任之後,在武昌府大動干戈,武昌府上下如履薄冰。如今抵臨安陸,興府亦需早做籌謀。」
言罷,便飄然而去。
這一刻,朱厚熜卻俄而失神。
心中暗忖:這位昔年履任江西提學的田大宗師,竟也赴任湖廣了。
田汝耔來了,那麼嚴嵩,也快粉墨登場了吧?
蕭瑟秋風裡
朱厚熜失神之時,卻不知。。。嚴嵩未至,夏言夏公瑾,卻已然是行至安陸石城之下。
委實是:蕭瑟秋風今又是,獨惹風波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