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和光同塵幾人清
駱安出了中正齋,便見黃錦笑盈盈的立在轅門下。
四目相對,兩人俱是心照不宣。
繞過轅門,尋了處涼亭,黃錦揮退隨侍小內官,笑道:「駱千戶,敢問世子爺可是有所吩咐?」
自那日世子爺問「今後該如何自處」之後,他便定下了謹言慎行之策。凡事關於智腦之事,除非世子爺親自問起,否則只當是爛在肚子里。
世子爺召見旁人時,若非必要,他也絕不參合其中。
然則如此作為,雖為上策,卻終究是與世子爺隔了一層,消息難免閉塞。
「世子令我走一趟江西。」
駱安拱手答道。
在他看來,獻銀之事,是瞞不住的。
此事需經紀善所、奉承司的手,最後由他這儀衛副操持。王府里的有心人太多,是瞞不住的。
不過江西大亂,依照興府一貫的傳統,獻銀贈糧乃是題中應有之義,旁人便是知曉了,也只會以為世子爺在效仿升遐的興王故事罷了。
然責世子吩咐的另一件事,卻實在是太突兀了。
護持費宏於亂局之中?
世子踐祚之期,應在兩年之後。
屆時御極寰宇,君臨天下。有了這一份大義在,自然是滿朝朱紫雌伏,又何須早早的結好於一致仕大學士?
此舉頗顯輕佻,不似世子脾性。
需知,自九峰山之事後,自家這位少年世子已經是沉穩了許多。王爺千歲升遐的這些時日,性子是愈發的沉穩持重了,已經有了幾分人主的氣度。
心中思忖著,便見黃錦先是輕咦,旋即臉上浮起幾許艷羨之色。
「聽聞蔣山在江西不負世子爺所託,立下大功。雜家本便尋思著,有時泰兄在,如何能讓蔣山專美於前?」
笑著,黃錦身子前傾,湊近駱安,「這不,時泰兄的機會來了!」
此言一出,兩人俱是心照不宣。
世子有智腦在手,一應天機俱在掌中。遣駱安遠走江西,豈能沒有謀算?
世子言:若王、孫與寧王決戰於南昌,可搜買舟船於南昌左近。。。
言外之意,不外乎寧王舉兵,蔽江東下,卻在某處受挫。而其心腹之地南昌被破。
若要決戰於南昌府,則必然是叛軍回首馳援,王、孫以逸待勞。
只是知曉了日後的大勢,若沒有擒住寧王便罷了,可若擒住寧王,立下奇功,上面封賞一下,將他調離興府,又該如何是好?
躊躇著,駱安深深掃了黃錦一眼,將心中疑慮細細說了一番。
斜刺里,黃錦聞言沉默良久,忽而笑了起來。
「時泰兄以為,世子爺是看重擒拿寧王之功,還是施恩於健齋公?」
駱安心念一動,不及開口,便見黃錦踱步涼亭,負手又笑道:「世子爺如今仍乃宗藩之身,處嫌疑之地,擒拿寧王之功,於世子爺而言,是禍非福,此其一也。
日後世子爺踐祚之時,實為以藩王之身,小宗而繼大宗,這如何能夠?縱觀史冊,能以小宗祧大宗者,或以兵威勤王,或過繼於大宗一脈。」
言語時,黃錦尚有一語,沒敢說透。
太宗皇帝,是如何靖難得位的?
眼見駱安面露沉思之色,黃錦壓低聲線,沉聲道:「寧王尚有三衛萬數兵丁,世子爺有什麼?」
這一刻,駱安胸中諸般疑惑,霎時間入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當即脫口,「世子踐祚之時,必然要行過繼之禮,以正法統。然則以世子的脾性,豈能負了王爺千歲厚愛?」
黃錦撫掌頷首,正色道:「然也!屆時必然是群臣沸反的局面,雜家料來,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世子爺根基全無,孤立無援,當是舉步維艱。
如此一來,令時泰兄施恩於健齋公,便能說得通了。只是,哎。。。」
嘆息一聲,黃錦心裡苦笑。
似費宏這般昔日禮絕百僚的閣老,心中之道,當是堅如鐵石!又豈是區區恩義能左右的?
轉念,便又想到,若果真如自家所料,世子爺來日要面臨的局面,當是何等艱難?
主少國疑,令不出宮宇;群臣沸反,君失其道。
一個處理不好,便連那般不忍言之事,亦有可能發生。
若他身處世子爺的位置,以宗藩之身,列爵而不臨民,既不可明目張胆結交朝臣官吏,又無法在興府之外培植羽翼。
安陸一隅,卻恰似一隻牢籠。
牢籠之外雖大,卻處處掣肘,毫無展布之地。
如此,世子爺也只能急病亂投醫,暗中結好如費宏這般,在野的重臣了吧?
一念及此,黃錦苦笑一聲,道:「既然世子爺令時泰兄遠走江西,實為施恩。時泰兄何妨將擒拿寧王之事,托於蔣山之手?
大戰一起,人如草芥。萬軍之中,想要擒拿逆首,談何容易!所謀不成,於興府而言無關痛癢,若果真成事了,蔣山必感念於時泰兄厚恩。
蔣山若邀天之倖,有了這番資歷,世子爺的潛邸舊臣里,也算是多了一個可大用之材。」
末了,臨出涼亭前,駱安投桃報李,從懷中掏出一本賬冊,送入黃錦手中,輕聲道:「聽聞黃公公受命清理興府田莊,不論尺度如何拿捏,也當在王爺入土為安之後。這些時日我儀衛司所暗查賬冊,已經抄了一份,黃公公且收好。」
言罷,駱安飄然而去。
。。。
。。。
中正齋
滿殿素白,隨風飄動。
朱厚熜端坐暖閣書案之前,雖有冰鑒散發的陣陣清涼,他胸中卻是怒火洶洶,心底更有一種無力之感。
「張佐在安陸,有宅三處,水田一千畝。」
「故王府長史張景明,任職期間,褫奪民田七百畝。」
「黃英族侄,以興府名義,強納良善為妾,有田六百畝。」
「刁永、馬俊唆使潑皮匪類,以青苗借貸,逼死客店三戶十五口,兼田百餘畝。。。」
「七年,漢江水溢,漂溺人口。承奉正張佐言購人駕舟,拯救災民,又出資糧,命官築堤四十餘里,水患乃絕。
而軍民瀕水之田,半數為興府賈友、陳宣,並趙山,李清,王佇,孫端等眾褫奪。安陸知州王槐得田千餘畝,同知、推官等上下佐官各有所得。」
「九年,湖廣常德府、岳州府、安陸州大旱。興府奉鈞命,帑銀糴米,賑濟。
引禮舍人張升,與其弟儀衛司副千戶張忠,夥同興府工正所上下諸官,挪用公帑放貸,兼田兩千餘千畝。」
「蔣家安陸有田三千七百畝,屋舍連綿,阡陌縱橫。九年,王爺又賜田八百,宅內藏銀無算。」
「儀衛司千戶朱宸、王佐、陳寅各有田近千畝,肆意役使儀衛司軍戶丁口如奴僕,於京山、客店等地,廣建宅宇,侵奪寺廟,至使儀衛司軍戶流失逃亡者百餘。」
砰——
手中茶盞應聲而碎,朱厚熜胸中怒意愈濃。
這本賬冊所載,落於筆墨,平鋪直敘,他卻能聞到一股股血腥氣味,簡直觸目驚心!
侵奪寺廟的不算,單單是這萬餘畝的田地,又要逼得多少小民賣兒賣女?
更為可恨、可惱、可怕的是,每逢災厄,偌大的興府,上至長史司,下至工正所,朱厚熜記得姓名之人,有一個算一個,俱都化身敲骨吸髓的蠢蟲惡賊,吃相難看。
這就是他未來的潛邸從龍之臣?
雖曉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然則來日若用此輩,以鞏固根基。
那麼他所謂的根基,從根子里就是爛的!
可若不用此輩,他朱厚熜又有何人可用?
一念及此,胸中無力之感愈濃。
視線落在賬冊末尾,但見「儀衛副駱安,並田千三百畝,藏銀五千。」
卻獨獨不見駱安之父、興府群牧所千戶駱勝的名字。
「為尊者諱么?」
冷笑一聲,朱厚熜合上賬本。
就駱安這些時日所查,自家興府闔府上下,俱是貪婪之輩。便連興府幾位幕賓,也多以功名之身,受「投獻之事」,名下田畝更不在少數。
獨獨奉承司戴永、那位整日以《歸田賦》自娛的張宣,以及袁先生寥寥數人,能潔身自好,謹守本分罷了。
「戴永?」
心裡默念著此人的名諱,朱厚熜暗忖劍眉倒豎,驀的多出幾分思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