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中正齋里論戰局
「費宏,字子充,號健齋,晚年自號湖東野老,江西廣德府鉛山人。
宏自幼聰慧好學,十三歲於童子試為文元,十六歲於鄉試中解元,二十歲中殿試狀元,成為有明以來最為年輕的狀元,名動京師,滿朝側目。
初授翰林修撰。
武宗皇帝繼位后,升任禮部右侍郎,為經筵日講官,不惑之年,已為帝王師。
正德三年,受文淵閣大學士,入閣。
此後,江西寧王欲謀復寧府三衛,重金遍結朝廷顯貴,滿朝朱紫,唯獨費宏與王瓊堅辭不受。
五年,遭錢寧構陷,致仕歸於鄉梓。
明世宗時兩次入閣,擔任首輔,加至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
嘉靖十四年去世,年六十八。
獲贈太保,謚號文憲。」
潑墨揮毫,擲筆於書案。
朱厚熜捧起文墨吹乾,又細細看了一遍,饒是他年少見識淺薄,也被費宏這份履歷,驚為天人!
前二十年,弱冠之齡,便蟾宮折桂,名滿京華。
后二十年宦海沉浮,一朝入閣,天下皆頌。
心中暗贊,朱厚熜不禁忖道:健齋公昔年的風采,令人神往。滿朝朱紫皆附權門,獨獨此公於與王瓊能潔身自好。
單單這份品性風骨,便可倚為肱骨。
原本,似費宏這般人物,他一區區王世子,是說不上話的。
然而,昔日初得智腦時,朱厚熜讀智腦《明實錄》,云:宏與其弟編修采,遂罷歸,朝野皆惜其無罪而去,既而宸濠必欲置之死地,假手於賊,焚其舟,劫其家,掘其先人墳墓。
據他所查,十年,費宏族弟費三六,與江西鉛山李鎮等互爭祭肉,暗生齟齬。
去歲九月,也就是正德十三年,李鎮受寧王唆使作亂,以至於費宏舉族遷入縣城避亂。
寧王未反時,尚且如此猖獗。
如今舉兵十萬,肆虐江西,如南康府等地,守土官放風而逃,凶威正是顯赫之時。
想必此時,費宏的處境,當極為窘迫!
寧王謀逆,旬月敗於王守仁,如今知此事者,不過他與黃錦駱安三人罷了。
若能趁機救費宏於水火之中,便足以留下幾分香火情意。
心中有了定計,朱厚熜又遍翻《明史》、《明實錄》,將寧王猝反,旋踵被平的經過,細細查看了一番。
挑燈苦讀籌謀,通宵達旦,一夜倏忽而過。
。。。
按照明代喪葬禮儀:
「越三日成服,朝哺哭臨,至葬乃止。「
成服,說的是大殮次日,五服之內的眾多親屬,按照遠近關係,穿上喪服,乃成服之禮。
成服之後,需在每天日出日落時分,分別進行祭奠儀式,直至出葬。
這日,遠天堪堪泛起魚肚白,朱厚熜在眾隨侍內官帶領下,與王妃蔣氏、並諸多親族,在純一殿行過祭奠禮,便令黃錦領了駱安,在中正齋候著。
臨近午時,朱厚熜忙完雜事,入了中正齋。
「拜見世子。「
駱安跪伏於地行過禮,神態恭敬起身,侍立於朱厚熜身前。
卻說自六月寧王朱宸濠反了之後,駱安在興府內行事,仍是幹練持重。
唯獨對於少年世子的態度,卻悄無聲息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他心裡,如今眼前的少年郎,雖為宗藩世子之身,未來卻極有可能踐祚九五的。
心中有了敬畏,在世子面前,便也多了幾分拘謹。
朱厚熜頷首,令駱安起身,徑直入暖閣取出輿圖,鋪展於書案之上,問道:「駱安,你祖上便因軍功起家,令尊昔年被選為王府侍衛時,亦曾為羽林衛千戶。如此,家學淵源,也該是知兵的。」
駱安也不言語,只是鄭重稽首。
朱厚熜見狀,不禁暗暗頷首,忖道:知曉了寧王六月反,知曉了智腦之言,駱安仍舊是這幅持重的性子,行事也愈發周謹了,頗有大將之風。
於是,劍指輿圖上江西南昌府,問道:「且來說說江西之事。」
駱安頷首,躬身踱步書案之前,蹙眉道:「這些時日卑職也與家嚴細細論過,寧王起勢於南昌府。若欲事成時,唯有一條路可走。」
說著俯身手指南康府、九江一代,道:「九江乃江西咽喉之地,若欲得江西,則必破南康府,據九江咽喉之地,以東望。」
手指劃過九江,向東指向安慶、南京,肅然又道:「據九江,扼江西之咽喉,方可揮師東進,略安慶,以圖南京。「
「南京?」
朱厚熜順著駱安所指,視線移動向南京,蹙眉道:「南京若下,則可划江而治?」
駱安沉默不語,手指猝然向北,重重的點在了一處地方,「世子請看,若是得了南京,的確便有了划江而治的資本,然則若是以南京為根基,攻佔鎮江府。。」
隨著駱安一指,朱厚熜俯身細細看了片刻,悚然一驚!
鎮江,赫然橫亘南北漕運之上!
駱安見狀,沉聲道:「湖廣熟,天下足,唐宋之後,漕運乃歷朝之命脈也。鎮江地處衝要,為南北漕運之樞紐。鎮江府若失,頃刻間便是泥沙俱下,天下國本動搖!」
語落,朱厚熜陷入沉思之中。
自成祖遷都北京,遠離了天下糧倉、富庶的江南地區,漕運於國而言,愈發重要。
難以想象,果真鎮江丟了,那會是何等的局面。
心中暗暗記下鎮江府、漕運之事,便聽駱安話風一轉,道:「於戰略上,寧王必圖南京以北望。然而寧王舉兵,雖號稱十萬,卑職與家嚴所算,多不過五萬之數。
仁宣以來,兵備廢弛,衛所敗壞。
江西四衛、十餘千戶所,如今為寧王所制者,不過南昌衛和南昌前衛罷了。據蔣山來報,孫中丞北擊潘陽賊,與許兵憲帥師五千餘,是以南昌衛與南昌前衛,餘下之卒,五千便算是頂了天。寧府三衛少則萬五,多則萬九。
即便有歷年暗中招募的江西賊匪,寧王之兵也不會超過五萬。」
因與駱安所言,俱是機密,此刻中正齋內隨侍內官,早早退了出去,只余朱厚熜與駱安兩人。
朱厚熜親自斟茶,遞給駱安,道:「不足五萬之中,詐稱十萬,其中多為烏合之眾。若如此,九江可能受得住?「
駱安聞言,心念一動,忖道:當初智腦言,寧王謀反,旬月乃為王守仁所平。具體是如何定亂於江西的,他不曉得。
然則王守仁乃是巡撫南贛汀漳、左僉都御史,身處南昌府之南,若欲破賊,則定然是寧王受挫於南京途中。
否則由南贛入江,銜尾而擊,曠日持久,絕非旬月之間能平。
一念及此,駱安沉吟道:「兵法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然則蔣山來報,九江府中有卒五千,民壯無算。若欲據城而堅守,足以擋寧王之兵峰。屆時各路勤王之兵紛至,可一戰而定之!」
斜刺里,朱厚熜暗暗頷首。
自知曉六月寧王反后,智腦便被他藏於興府深宮密室之中,不拘是黃錦還是駱安,也再不敢多看智腦一眼。
昔日初得智腦時,駱安只曉得寧王旋反即敗,為王守仁所平。具體如何定亂於旬月之間,駱安是不知的。
如今駱安的分析,雖不中亦不遠矣。
智腦之上言,寧王受挫於安慶,王守仁聚兵破南昌。
寧王回返救援時,於南昌府東三十裡外的黃家渡大敗。兩日後王守仁部,以火攻再敗寧王,將士焚溺而亡者過萬。
有了駱安這番言語,朱厚熜方才放心下來。心忖:有了這份謀略眼光,計定之謀算,也可放心托於此人之手了。
思及此,朱厚熜正色吩咐道:「昔年我聽父王曾言,弘治時有邊患,父王曾遣李榮獻銀數千兩,以助買馬。前些年,四川民亂,亦遣典仗劉海,獻銀軍前。此番,你從府庫取銀五千兩,走一趟九江。「
駱安拱手領命,便聽朱厚熜沉聲吩咐道:「此去除了獻銀,你需走一趟廣德府,庇護費宏費閣老於亂局之中。「
言語著,朱厚熜遲疑片刻,思及《明實錄》曾言,寧王敗,棄船而走,不慎被擒。
如今孫、許二人未死,屯兵九江,以巡撫之尊,抵禦寧王。此後的江西局勢已經與智腦上有所不同。
寧王是否會兵敗南昌於南昌,便非他所能知了。
不過有備無患也好!
沉吟少頃,朱厚熜又囑咐道:「若王、孫與寧王決戰於南昌時,可提前搜買周船於南昌左近,若能有幸擒住寧王,便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