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輾轉難眠思肱骨
正所謂:金爐不動千秋火,玉盞長明萬盞燈。
興府純一殿里,燈火通明,白燭幽幽。
平素里滿殿的紫綃紅紗,已然是換成了一片縞素。
在明滅燈火下,素色泠泠,寒氣逼人。
許是為王爺身後名計,殿內正中的那尊九耳鎏金丹爐,已經清理出了純一殿,丹爐之前的八仙桌也被侍衛抬入了庫房封存。
殿內凡與擒砂制貢有關的一應物什,皆是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尊棺柩。
按照明代喪制,升遐之日,當沐浴容顏、梳發,更換壽衣,陳設祭奠之物。
遺體,則停在生前居住之所,意為「壽終正寢」。
是以大殮之後,興王的棺槨,便停在了純一殿之中。
棺槨之前,數十內官跪坐,慟哭之聲不絕。
晚間,遣人將憔悴至極的母妃,永淳、永福送回寢宮,朱厚熜迴轉純一殿,俯身跪下。
膝行靈前,重新上了香,給長明燈里添了些香油。
這才起身踱步袁宗皋身前,道:「先生,時辰也不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袁宗皋面色灰白,默然不語,一雙深邃的眸子里,全是晦暗死寂之色。
燭火明滅,縞素飛揚。
許久,袁宗皋在隱隱約約的慟哭聲里,語音低沉,嘆道:「隨王爺之國安陸,二十餘載彈指而過,不曾想,如今王爺竟是走在了前頭。」
晦暗深邃的眸子里,淚光浮動,在燭火映照下,燦然奪目。
朱厚熜脫下氅衣,俯身披在袁長史身上,「逝者已逝,先生也需保重身體才是。」
袁宗皋恍若未聞,顧自嘆道:「二十餘載彈指一揮間,往事歷歷在目。這些年,於王府上下,雖自問是俯仰無愧,卻獨獨愧對於王爺。
身為長史,於公,不能清除王爺身側奸小;於私,沒能規勸王爺善待己身,也終究是沒能全了這數十年朝夕相處的情誼。」
言到最後,一時間老淚縱橫。
朱厚熜見狀不忍,強忍心中哀痛,好生寬慰良久。
這才招來隨侍內官,攙扶起袁宗皋。
帶著哭腔,安慰道:「如今父王升遐,母妃哀痛難以理事,只余我一衝齡少年郎。闔府上下,處處離不得先生。」
說著,朱厚熜臉頰上,兩行清淚滑落。
俯身一禮,哀道:「萬望先生保重身體。」
禮罷,朱厚熜親自將袁宗皋送出了純一殿。
臨出殿門前,袁宗皋哀傷稍緩,擒著朱厚熜的手,言到:「宗親升遐,慣例是小殮之後,報於京中,議定追封謚號,宮內遣人來主持喪禮。京中來人,不拘是走陸路,還是水路,快則五七日,慢則旬月。
這些時日,世子也需保重身體才是。」
。。。
送了袁宗皋,朱厚熜在父王靈前跪了許久,直到接近子時,方才回了中正齋之中。
入了暖閣,朱厚熜斜躺軟塌之上,輾轉反則,難以入眠。
心中所思所念,俱是父王的音容笑貌和尊尊教誨,一時間悲從心來,不覺間已是淚流不止。
到了後半夜,索性起身端了智腦,斜倚軟塌查看起來。
「十六年三月辛酉,未除服,特命襲封。」
「丙寅,武宗崩,無嗣,慈壽皇太后與大學士楊廷和定策,遣太監谷大用、韋彬、張錦,大學士梁儲,定國公徐光祚,駙馬都尉崔元,禮部尚書毛澄,以遺詔迎王於興邸。」
夏四月癸未,發安陸。癸卯,至京師,止於郊外。
「禮官具儀,請如皇太子即位禮。」
宮燈搖曳,月華斜照。
朱厚熜直起身子,口中喃喃「皇太子繼位禮?」
霎時間,困意全消。
胸中哀傷頃刻化作洶湧怒意。
父王升遐,尚未入土為安,自家卻要以皇子禮繼位?
既然本季十七中言:以皇子禮繼位。
那必然是要自己過繼給孝宗皇帝的,如此一來,父王豈非是絕嗣了?
此非為人子者所為!
胸中含著怒意,朱厚熜一目三行,須臾便把本季卷十七看完。
到了此時,朱厚熜反倒是怒意稍緩,冷靜下來。
「大禮議之爭?又是楊廷和?」
此番江西之亂,正是這位楊閣老,效仿宣德故事,促使寧王反叛的。
如今本季十七中,此人又與毛澄等武宗舊臣們,在「皇考」以及父王尊號的皇統問題上,發生了長達三年半的大禮議之爭。
冷笑著,朱厚熜對於楊廷和的觀感,已是惡劣到了極致!
正德十六年三月,他年不過十五,以沖齡踐祚,主少國疑乃是必然。
縱觀史冊,沖齡踐祚之君,或有大行皇帝留下的心腹之臣輔佐,或有後宮的大行皇帝后妃臂助,可謂根基不缺,臂助良多。
諸如漢昭帝繼位時,年不過八歲,然則霍光、金日磾、桑弘羊等輔政,乃有了「百姓充實,四夷賓服」。
然而他朱厚熜又有什麼?
望眼望去,煌煌大明兩京十三省,滿朝朱紫之中,有誰能倚為心腹?
所謂潛邸舊臣,除了袁先生胸有錦繡,余者如張佐、戴永等輩,全是不堪重用之人!
父王升遐才沒幾日,這戴永與張佐,在奉承司里,便齟齬暗生。
如此鼠目寸光之輩,如何能堪大用?
兩年之後,本便是以宗藩之身,小宗而祧大宗。
根基全無,主少國疑,可謂是舉步維艱。
而禮絕百僚的閣老之尊,卻欲要攜百官之勢,與他為難。
那般孤立無援的場面,朱厚熜只是想想便覺心生寒意。
起身踱步齋中,徘徊良久,轉念忖道:正所謂未雨綢繆,以防微杜漸。
他有智腦在手,事事可料之於先。
如今又有了兩年時間,用以未雨綢繆。倘若如此,還要落到本季十七卷那般孤立無援的田地,那便是他無能了!
踱步徘徊,心念電轉,沉吟道。
「細細數來,如今興府諸人,可堪用者不過袁先生一人爾。
這兩年裡,需在好生觀察,且看看府內諸人,是否有堪用之人。兩年之後,這些潛邸舊臣,又該如何去用才好?
興府之外,九峰先生在大司農位置上致仕,胸中錦繡自然是有的。
更難能可貴的是,九峰先生昔年數次經略邊隘,可謂是出則為儒帥,入則為良臣。若能引以為援,可謂肱股之臣也。「
沉吟著,目光落在書案那捲煌煌大論之上,不禁思及當日孫府竹樓前,余珊那一番慷慨陳詞。
「竹城先生清正持重,剛直不阿,雖謫安陸經年,然則昔年巡按河南、巡鹽長蘆,資歷上夠的。難得竹城先生,亦是胸有溝壑之士,也可倚為心腹重臣。
薛侃為人落落,其風采令人心折,能中進士,才幹也當是有的。可惜的是,尚謙先生蟾宮折桂后,便回鄉侍奉老母,以資歷而論,尚且欠缺了些,需打熬磨礪一番。」
此番寧王謀逆,南昌府諸官,或從逆,或身陷囹圄。
蔣山因緣巧合之下,救了孫燧、許逵二人性命;因大破寧王爪牙於潘陽湖上,傳檄各地堅守於九江,免了二人失土之責。
有了這一份情意在,此二人亦可為用。
思緒紛飛,暖閣里燈火繾綣。
念及江西之事時,恰有一陣熏人暖風拂過。
朱厚熜一個激靈,猛然間想起了一個人的名字——費宏。
他猶記得,初得智腦時,查看明實錄關於宸濠之亂的記載時,他偶爾讀到過此人之名諱。
依稀間記得,這位健齋公(費宏,號健齋),在正德三年入閣,與李東陽、楊廷和、梁儲,同心輔政,官聲極佳。
五年,因錢寧構陷,致仕歸鄉。
其鄉梓,正在江西廣德府。
倘若兩年之後,踐祚之時,能有此人為助,當有中流砥柱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