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善用威者不輕怒 善用恩者不妄施
宮燈如豆,忽明忽暗。
黃錦亦步亦趨更在朱厚熜身後,明滅不定的燈火,將兩人影子拉的極長。
方才他言說駱安時,世子爺蹙眉的神態,恰被他看在眼裡。
以他隨侍世子爺多年的經驗來看,世子心裡必然是惱怒以極。
若是在往日,世子爺怒意定然是毫不遮掩的。可自從經歷了九峰山之事,自家這位少年世子爺,愈發的進益了。
黃錦欣慰之餘,心中也暗暗警醒——世子爺,再不是那個胸無城府、率性而為的少年了。
旋即,黃錦又對駱安的處境,擔憂起來。
自京山行獵后,智腦之事便只有世子、他自家,以及駱安三人知曉。不論是何種因由,駱安能守口如瓶,沒有報之於王爺千歲知曉,便算是初步的獲取到了、世子爺有保留的信任。
在黃錦看來,這便是自己人了。
然而此番九峰山之行后,世子爺惱怒王府侍衛的欺瞞,駱安這位「自己人」卻毫無作為,恐怕已是傷了世子爺之心了。
黃錦悄悄抬頭,眼角餘光掃了一眼朱厚熜的側臉。
果然,他在朱厚熜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意。
「果真是惱了。」
暗笑著,黃錦忽而由忖道:興許駱安至今,仍舊只以為智腦乃是讖緯妖物,卻不知我已遣人求證過了。既然已知智腦所言非虛,那便要儘早的做些籌謀了。
需知,潛邸從龍之臣,也是分親疏遠近的!
在此事之上,以他這些年來日夜隨侍的情份,若論世子爺的心腹,當以自家為首。
而他終究是去勢之人,今後的根基,當在宮內。
駱安再是如何被世子重用,自然也就威脅不到他黃錦了。況且,駱安之父,乃是王府群牧所千戶,今後也必是世子夾帶里的人物。
既然如此,何妨提早示好一番?
這般想著,黃錦腳下步子一亂,一頭撞在了朱厚熜身上。
「黃伴伴,你這是撞客了?」
黃錦當即收斂心神,做苦笑狀,「不怕世子爺笑話,奴婢方才在胡思亂想些事情,一時不慎,這才衝撞了世子爺。」
「哦?胡思亂想?且說來聽聽。」
黃錦舔了舔唇,忖道:這敲邊鼓,也是有講究的。
若是直來直去,恐惹惱了世子,反而不美。
何不先說自家也惱怒駱安袖手,引得世子爺共鳴,再言說些難處,如此這般方才穩妥些。
心中有了思量,黃錦也不猶豫,張口笑道:「前些時日,奴婢對駱安也有些惱火。分明在儀衛司里有些根基,卻不為世子爺排憂解難,反而袖手旁觀了。」
說罷,借著昏暗的宮燈光火,偷偷瞧了朱厚熜一眼,見其面上沒有怒色,便又輕聲說:「今日瞧見駱安剛回王府,也不去朱宸那裡述職,也不去見王爺千歲,反倒是徑直跑到了中正齋,可見他心裡,是有世子爺的。」
朱厚熜心中一動,眉宇不經意間蹙起,又舒展開來。
聽了黃錦這番言語,對於駱安的惱怒,悄然淡了幾分,調笑道:「黃伴伴所言,有些道理。不過黃伴伴你何時與駱安,這般親近了?」
黃錦心裡沒來由的一突,暗道自家的心思,莫非被世子爺瞧破了?
當即訕訕的笑道:「奴婢哪裡是與駱安親近,只是覺得駱安也有他的難處。王府里,有袁長史和張公公盯著;儀衛司里,上有朱千戶(朱宸)管束,又有陸典杖、王佐這些人掣肘,不像奴婢,事事以世子爺為馬首是瞻。」
眼瞧著朱厚熜眉宇逐漸舒展,黃錦暗鬆一口氣,正色道:「我瞧著世子爺也惱怒於駱安,不過他終究是咱興府的儀衛副,哪怕看在駱勝老爺子的面上,也許留給他幾分體面的。」
朱厚熜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猛然間想起袁先生的教誨。
善用威者,不輕怒;
善用恩者,不妄施。
此番若是由著性子,對駱安發作一通,沒來由的失了身份,也壞了駱安的體面,非智者所為。
既然用威而不可輕怒,何妨晾上他幾天?
如此一來,駱安只能明白他的心意,彼此之間又有了緩衝之餘地。
雖如此想,朱厚熜仍是不動聲色的笑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黃錦眼見自家目的達到了,強壓胸中自得之意,「不若由奴婢去中正齋,與他說連日奔波辛勞,且先去洗洗風塵,緩兩日再來拜見世子爺?」
此言,正合了朱厚熜心意,不疑有他,便揮揮袖,笑罵道:「你這潑才,倒是周全的緊,去吧。」
邊鼓也敲了,若不能讓駱安領會了他的善意,豈非是對瞎子拋媚眼,白費功夫?
轟然唱喏,黃錦領命去了。
朱厚熜渾然不知,自家這伴讀內官,悄然間把他心思摸了通透,自然也不曉得黃錦心中的一番謀算。
駱安尚在中正齋,如今不好回去,於是索性折回存心殿後的廊院,陪著袁宗皋。
翌日
朱厚熜給興獻王朱祐杬問過安,把清理興府莊子的事情說了一遍。
朱祐杬笑著應了,笑顏里頗有幾分老懷大慰的意思,指著朱厚熜,對袁宗皋笑道:「我兒愈發的能折騰了,可見是長大了。」
笑意收斂,朱祐杬換上肅容,「今後凡興府之事,俱可由著你的性子來。清理莊子也好,插手庶務也罷,我兒只需謹記一條,謹守宗藩本份,不可逾越。」
說著,轉向袁宗皋,撫須嘆道:「雛鳥欲飛,翅膀卻委實嫩了些。仲德何妨指點一二?」
言罷,笑著揮了揮手,徑自捧起一卷書,悠然品讀起來。
出了純一齋,袁宗皋在殿宇樓閣間信步徐行,不多時停在了一處抄手游廊之中。
「先生。」
朱厚熜躬身一禮,被袁宗皋虛扶起來。
不及言語,便聽袁宗皋捻須輕笑道:「這些時日,九峰山大案傳的沸沸揚揚,世子且說說看。」
仲夏暖風裡,這位雅號「荊南二鳳」之一的君子儒士,神色恬淡,長髯飄搖。
獨獨兩鬢的斑白,如刀般刺入朱厚熜眼中,令他心生黯然。
朱厚熜扶著袁宗皋坐下,「些許時日沒見,先生清減了。」
說著,將九峰山之行,細細說了一番。
言語里,提到了薛尚謙的落落溫儒,提到了余珊直言進奉之弊。說到岳老三這個積年流賊自戕時,朱厚熜不禁悵然,再言到古槐之下的屍骨,朱厚熜最終沉默下來。
期間,袁宗皋一如慈和長者,安靜的側耳傾聽著。
待得朱厚熜說完,溫聲笑道:「德輝兄(余珊,字德輝)昔年巡鹽長蘆,不畏權貴。如今久謫安陸,仍不改其剛直性情,倒也是難能可貴了。至於薛侃,尚少了些歷練打磨。」
袁宗皋搖頭輕笑。
朱厚熜曉得,袁先生素來不喜背後藏否(品評)人物,許是未見的尚謙先生風采之故。
思慮間,袁宗皋笑道:「卻如其人所言,用事之間,從心可也。
然則,需德在首,心次之。無德而從心,亂事也。
世子可知,何為德?」
朱厚熜正色,「敢請先生不吝賜教。」
「士人讀書所謂何者?有曰向善,有曰行道,可終歸繞不過明經二字。明經者,知行而曉大義也。所謂經者,常也。
《春秋》仁,《尚書》義,《禮》禮,又有讀《易》開智,學《詩》明信,故習五經者,明仁義禮智信之五常也,始有五常,方成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