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存心殿後梨園樂 珍饈滿席斥士風
晚風徐來,池水微波蕩漾。
永淳蓮步輕挪,走在前頭。身後跟著兩個小內官,在後面是四名女官。
待靠近水榭時,永淳身後諸人俱止步不前。
沒了束縛,十來歲的小丫頭方才活潑起來。
小跑著進了水榭,月華般的素紗,在晚風裡飛揚,宛若一隻振翅欲飛的蝶。
「世子哥哥,今兒晚上有大戲看呢。母妃也說,世子哥哥身子骨大好了,去看看大戲也好。」
朱厚熜聞言,為之愕然。
卻說明代的梨園生活,是相當豐富多彩的,乃是士大夫、勛戚消閑的好去處。在諸多宗室里,喜好美色戲曲的更是大有人在。
諸如:寧王朱權,便醉心戲文,著有《太和正音譜》。
周憲王朱有燉,更是戲曲上的集大成者,其《誠齋傳奇》,打破了元雜劇一本四折,一人主唱,全用北曲的桎梏。《牡丹園》《神仙會》更是膾炙人口。
然而據他所知,自家父王朱祐杬,偏偏不喜此道,終日里只喜歡讀書作詩,對弈清談。
王府內,雖也養著幾個戲班子,卻多時閑置,也只每逢佳節時,才會拿出來應應景罷了。
永淳輕笑著,捻起些餌料,拋入水中。
霎時間成群錦鯉越水而出,競相爭食,在晚照夕陽之下,波光淋漓,燦然奪目。
不理朱厚熜的愕然,永淳看罷池魚,回身拉著朱厚熜手臂,輕輕搖著,眸中滿是期待。
「妹妹央求了母妃好久,這才答應叫府里的戲班子,先演孔明七擒七縱的皮影戲的,世子哥哥也去吧。」
噗嗤——
朱厚熜失笑出聲,探指颳了刮永淳的小鼻子,笑道:「我道永淳是何時迷上那酸不可言的戲文了,原來是想看皮影戲了。」
笑語間,朱厚熜心情,仿若被永淳的青春爛漫感染,連日來積蓄於胸中的鬱氣,竟也在頃刻間,消散了大半。
放下手中書卷,朱厚熜暢然大笑道:「喜歡看皮影兒戲,又何須去央求母妃?哈哈。日後永淳若想看時,與我說一聲便是。」
說罷,牽著永淳小手,聯袂而去。
王府的戲檯子,是在存心殿後。
穿過卿雲宮,諸人在滿園蔥蘢里,繞過了影壁,存心殿後的廊院便映入眼帘。
存心殿後的廊院里,四周花團錦簇,靠近承運門的方向,一尊假山矗立草木之中。
細細觀之,奇峰迭起於方寸之間,盡顯巧奪天工之美。
朱厚熜領著永淳到了地方時,整座廊院里已是熱鬧非凡了。
戲檯子上,皮影戲班子已經準備停當,就等著永淳了。
戲檯子一側,王府戲班子諸人則躬身侍立,周圍一群內官女婢來回穿梭,瓊漿玉液,瓜果時蔬,流水般呈獻給戲台前的桌子上
席按間,興獻王朱祐杬,端坐正中。
下首處是長史袁宗皋,緊隨其後的是興府內的眾多幕賓。
朱厚熜定睛細看,不禁眉頭緊蹙——那玄妙觀的妖道元貞,赫然在列。
移開視線,戲台正對著的存心殿後殿里,燭火通明,宮燈幽幽。
王府女眷俱在其間。
一行人繞過假山,朱厚熜攜著永淳入內,給王妃問過安,永淳依依不捨地坐在了姐姐永福身側。
出了存心殿,朱厚熜尋了位置坐下,檯子上皮影戲已然開場了。
不拘是皮影戲,還是後面壓軸的大戲,朱厚熜對於此,可謂是毫無興緻。反倒是琳琅滿目的珍饈美味,更令他食指大動。
由於當日昏厥,這些時日周文采反覆叮囑,不可進葷腥之物,如若齋戒般過了十餘日,再見滿桌珍饈,如何能忍得住。
另一側,一番觥籌交錯。
席間一人撫須笑道:「《蘭亭集序》里云: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今日眼見著滿席山珍海味,珍饈無算,倒也稱得上是俯察品類之盛了。」
此人飲過酒時,永淳心心念念的皮影戲已經演完了,戲檯子旁侍立的大班,紛紛登上檯子。
便見席間一人舉杯道:「豈止,豈止。仆聽聞王爺府中大班優伶,俱是吳中子。(吳中,泛指蘇杭周邊地區)吳中梨園可謂是冠絕寰宇。常聞吳中才士,更是好作小令,視柔情為吾輩佳事也。」
語出,私下裡轟然叫好。
王府的大班,可是名震安陸。
也只有年節時,才能有幸欣賞,等閑是見不得的。
如今珍饈在前,梨園佳劇作引,席面之上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不知何時起,戲檯子上也傳來咿咿呀呀的戲文。
婉轉的戲文調子與廊院里笑談,交織繾綣,聲聲入耳,傳入朱厚熜耳中。
恍惚間,他眼前又浮起九峰山巔那許多棄嬰的骸骨。一瞬間,兩種極端的莫名情愫,在他心底翻湧盤繞。
如今這般,不正是詩文里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么?
初得智腦,令黃錦讀智腦明史卷十六時,他依稀記得,在正德十四年,寫有:是歲,淮、揚飢,人相食。
溺女之惡俗,於書史之中,不過區區二字。
可在朱厚熜親眼所見之下,卻是如此的不可承受之重。
更遑論「人相食「?
他不敢想,若果真今歲淮揚大飢,委實有了「人相食」,那又該是何等凄慘殘酷的場面?
思緒紛飛間,時光飛逝。
不知不覺,戲劇落幕,賓客盡散,只余廊院假山畔,袁宗皋一人對月清飲。
朱厚熜長身而起,行至袁宗皋席前,瞧著這位王府長史兩鬢的斑白,躬身一禮道:「人已散盡,先生何故獨飲於此。」
袁先生滿目深邃悵然,聲音清冷又模糊。
「府內諸幕賓,只知吳中梨園冠絕寰宇,卻不知世風日下,士風亦然。」
朱厚熜坐定,親自給袁宗皋斟滿酒,「願聞其詳。」
許是飲多了,袁宗皋也不管眼前少年世子,能否聽得懂,只是喃喃的道:「昨日故友來信,戲言曰:時下士子風流放誕,提學來時,十字街頭無秀才;提學去時,滿城才子皆沉醉。
世子可知,今日豪飲笑談吳中梨園的兩幕賓,亦有舉人功名。」
朱厚熜面露不解,袁宗皋悵然嘆道:「此輩入幕興府中,焚筆硯,閣經史(閣:束之高閣),遊戲謔嘯,群而趨之,非蠱於聲色,則誘於珍玩,惜乎!」
醉眼逐漸朦朧,袁宗皋失意之情,溢於言表,朱厚熜不禁惻隱之心暗生。
脫口寬慰道:「素來是曲高而和寡的,先生切莫心灰,且待來日,便未嘗沒有先生展布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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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尚未出府的黃錦,悄悄穿過諸多隨侍內官婢女,挪布朱厚熜身前。
「世子爺,駱安回王府了,如今正在中正齋中候著。」
輕聲耳語,打斷了朱厚熜的紛亂思緒。
「駱安回來了?」
眉宇一蹙,朱厚熜暗生惱意。
九峰山之行,全程被儀衛司諸人,弄於鼓掌。
這起子人,不知在背後,如何看他笑話呢。
陸炳年幼,儀衛司里沒有根基便也罷了。蔣山蔣壽二人,尚且知道暗中提點幫襯一二。
而駱安與他之間,有了智腦上諸多大逆不道且聳人聽聞的共同秘密,他是將此人引為心腹的。
然而令他極失望的是,哪怕不在安陸,便無法遣人暗中告知么?整件九峰山之事,此人竟是一語不發。
強壓下胸中不滿和怒意,朱厚熜告了聲罪,悄悄帶著黃錦出了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