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廢到極點
韶州城破,元軍步卒蜂擁而入,逐街逐巷地肅清殘餘的零星抵抗,期間免不了趁機奸淫擄掠,直攪得韶州城內哭聲四起,哀鳴震天,直若人間地獄。
史煊站在韶州城下,一邊聽著城內的哀嚎,一邊一個千戶,一個千戶的放兵入城,不過所放的都是其餘萬戶麾下的兵馬,反倒是努力地彈壓著本部諸將,不讓他們加入到進城搶掠的隊伍之中去。
史煊在軍中甚有威望,是以麾下士卒雖有不滿,卻也不至於立時嘩變,而其餘萬戶倒是因此對史煊產生不少好感,覺得這個年輕人先人後己,倒是不貪心,而大都督命他來操持攻城諸事,果然也是有些道理的。
而令人奇怪的是,韶州城東門儘管每半刻鐘就要湧入一隊兵馬,但是此刻的城頭上仍然豎立著的宋旗未換,而不少元軍士兵正拿著刀槍劍戟在城上呼呼嗬嗬地假裝對砍著,就好似是演武一般。
史煊看著這一幕,又下意識地扭頭向五裡外觀戰台上的呂師夔望去,可惜離得太遠,只能隱隱綽綽地看見一個小黑點。這令史煊的心頭忍不住有些發虛,暗想道:大都督的以身為餌之計也不知能不能將山中的那支萬人伏軍給引出來,而城頭上的這番傻乎乎的布置,當真能騙倒敵將么?
和史煊一樣,站在五裡外觀戰台上的呂師夔,此刻也正緊張地注視著東面和南面的情況。說實話,呂師夔也明白,自己攻下韶州雖說是緩了被人合圍之急,但是卻也非長久之計,因為自己的這些兵力並不足以吞下整個廣南東路,而且還不敢分兵,因為一旦分兵,則恐被敵各個擊破也。而若是死守韶州的話,那自己這些兵力倒是足夠了,而且也能將廣南東路的大軍拖住,令其不得北上參與文天祥的江西攻略。可是,如此一來,那自己便只能固守待援,徹底地陷入被動了。介時,自己的功勞必定縮水大半,說不定還會有奸佞小人趁機中傷自己統兵無能,自陷死地,雖說不虞主上猜忌,但卻也夠噁心人的了……
想來想去,唯有引出山中伏兵,一舉殲滅之後,再從容穿山而過,侵襲閩南,直搗黃龍。
當然了,伏兵狡猾,恐難全殲,然至不濟也要將其驅往他處,不再阻在東面才是。
可是,敵將真的會上當來襲么!
呂師夔再次焦急地望了望東南方向,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敵人就藏在那個地方,可惜一眼望去,幾處山口都還是空空噹噹的,全無半點人蹤。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韶州城破已經一個時辰了,己軍入城中的步卒,也越來越多,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騙過敵將,令他相信,韶州城至今還未放棄抵抗;而也只有這樣,才能令自己這支親衛隊顯得更加的單薄,更加地有機可乘。
但是,時間拖得越久,這種破綻就會越來越明顯,而敵將中計的可能,也就越來越低了。
為何還不來呢?難道山中根本就無大隊敵軍,而只是疑兵么?
「報!」就在呂師夔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騎自遠處奔來,待至近前,傳令親兵也不下馬,直接抱拳說道:「啟稟大都督,南面敵軍忽然撤陣,並極速向山中遁去,吾軍因南人百姓阻擋,追之不及,百夫長盧安宇,奉命進山探敵,卻中了南軍的埋伏,最後九十七騎只得二十一騎逃回。如今馬軍封鎖附近山口,卻不敢入山追敵,是以,特請大都督示下。」
嘭~~!
呂師夔一掌拍在觀戰台的護欄之上,憤懣滿胸,按說自己派一萬騎兵前去衝擊兩萬步卒,可謂是以石擊卵,勝之不武,就該雷霆掃穴,一舉將敵陣蕩平才對。可是千算萬算,卻萬萬沒算到,自己令騎兵驅趕南人百姓沖陣的善策,卻被敵軍藉以脫逃,不但沒撈到敵軍一條毫毛,反倒是損了自己一個百戶,這真是……!
發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呂師夔出身將門世家,自幼就明白這個道理,於是便長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接著分析到:兩萬南軍遁入山去,雖不知是否就此退走了,但是一時之間,對己軍倒也沒有太大的危害,而若是沒有東面的敵軍擋路,自己大可棄韶州東去,諒那南軍也不敢在後面緊追吧……
呂師夔心中哀嘆,暗想道:這敵將竟能料敵機先,早我一步隱於東面山中伺機,以至於自己步步被動,實是如鯁在喉,不拔不快也!
如今南面敵軍已退,敵將若知,則勢必不敢再現身,如此一來,怕是吾也只有固守韶州一途了…….
轟隆隆……
就在呂師夔即將陷入絕望之際,大地忽然微微一震,呂師夔愕然望去,只見東南方向,五裡外的一個小山口,似乎起霧般地模糊一片,接著很快,便有沙塵滾涌而出,並迅速擴大,直如洪水般地鋪卷而來……
「敵騎!那是敵騎!」
觀戰台下的親兵們驚呼一片,很明顯,迎面而來的敵騎,定是以自己這支八百人的親衛隊作為主要攻擊目標的,擒賊先擒王,咳咳,雖然咱們不是賊,但意思確是一樣的嘛。
不同於親兵們的緊張,呂師夔確是如釋重負,暗想道:看來山中那個陰險的敵將,終於還是沉不住氣了,嘿嘿,這埋伏在暗處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而一旦現了形,那在本大都督的眼裡,實如土雞瓦狗一般……
呂師夔常年領兵,自是知道那遠處翻滾而來的塵浪定是大股騎兵無疑,而看這煙塵的規模和大地的震動,來騎怕是最少也有三千吧……咦,不對,怎地只有三千騎?不是說萬人大軍么!
呂師夔一驚,連忙定睛細看……
五里的距離,騎兵轉瞬即至,呂師夔的親兵首領望著越來越近敵騎,不禁有些頭皮發麻,而大都督卻遲遲不下令,這令他更是緊張,忍不住提醒道:「大都督,敵騎已至三里。」
話音落下,呂師夔卻仍是凝望不語,親兵首領冷汗如瀑,強忍了數息,正待再出言提醒一下……
而呂師夔突然輕鬆地笑了,伸手沖著遠處一指,親兵首領順著望去,只見方才敵騎經過的小山口處,塵土再次揚起,不過這次卻沒有方才騎兵出來時那麼大的聲勢,而這塵土揚的也不夠高,看樣子,該是有大股的步卒尾隨在騎兵之後。
原來大都督在等這個……親兵首領若有所悟,望了自家主人一眼,心中一時間滿是崇拜。
「哈哈哈哈……」呂師夔仰天長笑,直令觀戰台下的親兵們紛紛驚異莫名,心說大都督莫非是嚇傻了不成。
而就在此刻,只聽大都督又下令道:「傳令,命史煊速引本部來援,韶州城內諸軍留半數防守待命,余者皆出北門,攜十五日口糧,沿保水東岸往南雄方向行進,若敵北退,則合而圍之;若敵入山,則自行東去,於龍南城外待命。再者,速令南面山口的探馬赤軍和輕騎沿山腳迂迴向東,斷其後路,務求全殲。去吧!」
「諾!」台下的傳令親兵四齣報訊,而呂師夔也快步奔下觀戰台,飛身上馬,抽出長劍高擎,大喝到:「建功立業便在今朝,諸兒郎且隨本大都督衝殺,八百破三千,讓那些韃虜也看看我漢家鐵騎的威風!」
長劍揮下,八百鐵騎策馬而出,並在高速賓士之中迅速結成錐形,如同巨鑿般地向來敵刺去。
呂師夔身為文臣,雖不精武技,但其出身將門世家,卻也絕非文弱書生一個。而無論是在宋在元,此人都能為領軍之將,便足以證明其頗知韜略,家傳不虛也。
富貴險中求,呂師夔是有些膽量的,他清楚自己必須拖住對面的這支敵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搬開自己東去的絆腳石,才能奔襲福建,直搗黃龍,建立不世之奇功……
當然了,說是帶隊衝殺,其實呂師夔是被八百親兵層層包裹在中間的,而正常情況下,只要這八百騎兵還沒有死完,那他是連劍都不用揮一下的,純屬走個過場罷了,不過這份膽氣還是可貴的,而將是兵之膽,主帥帶隊沖陣,確是可令士氣大漲的。
呂師夔的這八百親兵鐵騎,皆是百戰餘生的老兵,雖然都是漢人,但各個弓馬嫻熟,論起個人戰力來,足可媲美當世任何一支騎兵,而再加上呂師夔自掏腰包配置的精良裝備,想必就算對陣的是蒙古鐵騎,那恐怕也能以一敵三而不落於下風。
八百漢家鐵騎是呂師夔精心打造的驕傲,是他號令三軍的底氣,他常常會去猜想自己的親兵和伯顏大帥的親兵到底孰優孰劣,甚至還會忍不住地拿皇帝的侍衛親軍來做個比較……
八百鐵騎正旋風般地向著規模遠比自己規模大的來敵撞去,無怨無悔,相反的,馬上騎士各個都充滿了必勝的信心,他們和大都督的想法一致,對面的敵騎看似來勢洶洶,其實全是些土雞瓦狗之輩,自己只要衝上去,廝殺,那最後潰敗的定是敵人。
兩支兵馬極速接近,兩里……一里半……敵騎的面孔都變得越來越清晰起來,即將接戰,而呂師夔親兵們的嘴角卻紛紛不由自主的彎出了一道弧度,笑了。
天吶,對面的那些傢伙真的是騎兵嗎?
天吶,對面的那些傢伙簡直就是一群騎著馬的叫花子嘛!
天吶,那馬瘦的都快趕上驢了,還能騎嗎!
沒事兒沒事兒,騎他的那個叫花子更瘦……
呂師夔的親兵們很是感慨,他們感慨著對面這些像叫花子的敵軍定是在山中吃了好大的苦頭,方能隱忍至今,而這些餓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傢伙,居然還敢提著刀騎著馬出來送死,嘖嘖,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嗯,無論如何,悍不畏死的對手都是可敬的。
呂師夔和其親衛們皆作此想,但是,很快他們就改變了這個想法……
一里之外,敵方的隊伍忽然混亂起來,緊接著,正面的敵騎紛紛撥馬向兩側逃去,這樣一來,自然就阻住後面人的路,令後面的騎兵不得不紛紛勒馬躲避,甚至還有許多人竟被逼停住,接著再轉向,再向兩側逃去。
敵軍有古怪!這是呂師夔本能的反應,而其親兵也做此想。
「降!」
呂師夔一聲號令,親兵們紛紛減低馬速,而對面的敵軍騎兵也總算是亂七八糟的完成了轉向動作,紛紛向兩側逃跑。
敵軍莫非是想兜到我的後路不成……
呂師夔這個念頭還未轉完,敵軍騎兵的動作便否定了他這個想法,只見那群騎在馬上的叫花子轉向之後,竟無一人敢兜向自己後路,而全都是快馬加鞭地向著東側群山之中逃去,你追我趕,四散鼠竄,毫無半點隊形、章法可言,這分明就是潰散嘛!
敵將姦猾,陰魂不散地折磨了呂師夔一路,這令呂師夔實在是不敢肯定眼下這情形到底是不是敵將在給自己挖坑,等著自己往裡面跳。而本著小心為上的原則,呂師夔猶豫了,而他這一猶豫,便放跑了三千敵騎。
「大都督,快看!」親兵首領的高呼,令呂師夔回過神兒來。放眼望去,只見兩三裡外的敵軍步卒大隊忽然停了下來,而且還有不少慌不擇路,或是馬驚了的敵軍騎兵,正在直愣愣地向著步卒大隊撞去,引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混亂。而緊接著,敵軍的步卒大陣忽然前軍變后軍,后軍變前軍,開始極速地向後退去,而且越跑越亂,就像一團被壓緊的頭髮,一鬆手,便立刻無序地膨脹起來。
「大都督,那大旗上似乎是個『蔡』字。」親兵首領又大聲叫到。
『蔡』字?
呂師夔猛地醒悟過來,蔡蒙吉,一門三進士,梅州義兵總督,麾下近萬義兵,除了他還有誰來!
唉,蔡蒙吉,任爾姦猾似鬼,萬般小心,隱忍到此刻方才發難,實是不易……吾被逼行險,以身為餌,本來爾或還有擒王破軍之機,只可惜最後全都毀在這群怯戰畏死的廢物身上,功虧一簣,直令人徒呼奈何也!
說實話,呂師夔對於這個一直潛藏在山中,將自己逼得處處被動的對手,還是很有些惺惺相惜之感的。
「諸兒郎!敵軍膽氣已寒,此時不攻更待何時?沖,斬將者賞十金十奴,生擒敵帥者賞千金,封千戶,切記,敵帥蔡蒙吉定要生擒,若是死了,非但無功,反而要罰!哈哈哈啊……」
「賞千金,封千戶,生擒蔡蒙吉!」
高額的賞格一出,八百鐵騎登時歡呼震天,士氣瞬間到達了頂峰,紛紛再次催馬提速,向著敵軍大隊……不,應該說是向著前面那群連馬都沒有的叫花子疾馳而去,生怕慢了會被旁人把大功搶去。
呂師夔對親兵們爆棚的士氣很是滿意,又抬眼望去,只見敵軍步卒一聽見自己這邊兒的歡呼聲后,顯然是更加害怕了,這跑得是越來越快,隊形也是越來越亂,還有不少聰明一些的甚至開始脫離大隊,四散而逃,至於那桿上書『蔡』字的大旗,竟然也轟然倒地,被敵軍踐踏在腳下。
見此情形,呂師夔最後一絲懷疑也蕩然無存,心說南軍頹廢至此,果然是沒得救了,好在自己高瞻遠矚,一早便看清楚了天下大勢,否則,此刻,怕不是也得如對方那般抱頭鼠竄么!
而眾親兵們也和呂大都督一樣,越追越是感慨萬千,各個都覺得眼前的這副景象真是太熟悉了,想當年,自己身為宋軍之時,任自己武勇無雙,但在大勢之下,卻也不得不跟著同袍們這般潰退下去,任人宰割,好不鬱悶?想來還是大都督最高明,讓咱們這些被人追得變成了追人的,至於什麼祖宗家國之類的……哼,咱們這些當兵吃糧的粗人,活一天算一天,又哪兒管得了那麼許多!
宋軍的騎兵早就跑進山不見影子了,而宋軍的大隊步卒方才衝鋒之時跑得不快,是以離山口較近,而如今掉頭回竄,更是快速無比,呂師夔的親兵們雖然打馬急追,但卻還是讓大數步卒早一步竄入了山中,而其餘四散逃跑的零星宋軍,呂師夔的親兵們也懶得分兵去追,畢竟保衛大都督才是他們的天職嘛。
「大都督,敵軍遁逃入山,咱們還追么!」親兵首領小心翼翼地問道,因為他發現大都督的臉色已經變得好不難看了。
呂師夔也是鬱悶的緊,心說自己千算萬算,所有的情況基本都算對了,可偏偏卻沒算到南軍竟是如此的無用,這逃命的速度比之當年竟似大有長進,簡直是廢物到了極點。話說早先南面那支大軍逃的太快,令自己派出的鐵騎師老無功之後,自己本來已經是引以為戒,不顧自己冒險,令著親兵去沖陣,打算先拖住對方,再等史煊帶著大隊上來施以雷霆一擊了。可誰知,這支伏兵還沒等衝到近前,就開始四散而逃了,而自己緊趕慢趕,最後還是讓他們逃回了山中去,真是可恨之極!
莫非今日功虧一簣的竟是本大都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