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裏熱鬧無比的宋府、韓府近些日子門可羅雀,站在門口耀武揚威的家丁、門子如今都躲回了府里,闊氣無比的烏頭門緊閉,絲毫不見往日八面大敞的威風。
烏頭門外二十步一崗,身着勁裝、手持鋼刀的兵丁們虎視眈眈地望着來往此地的每一個行人。
曾經的巴結逢迎之輩走過這裏時,都轉過頭加快腳步離去,生怕再招惹上什麼麻煩。
蔡攸坐在馬車裏,望着已經開始蒙塵的朱紅烏頭門,長嘆了一口氣。
駕車的馬夫察覺到兵丁的目光已經注意到這裏,急忙揮動手中長鞭:「駕!」
馬兒吃痛,拉着馬車離開了這條街,向北行去……
今日的皇城門外格外熱鬧,不少馬車遠遠停在了門外,蔡攸也是其中之一。
「高叔叔。」
蔡攸下了馬車,快步向著另一邊走去。
「來了。」
高勛一身緋袍,頭戴烏紗大帽,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領着蔡攸向皇城內部走去。
御史台位於皇城東南角,今日這條路上的官員格外的多。
但大多數大臣見了高勛都下意識地往旁邊躲開兩步,只有偶爾遇到幾個蔡黨的忠實成員時,才會上來打招呼。
只不過他們的笑容同樣非常勉強。
「據國公府那邊傳來的消息,今天的情況很有可能不太妙。」
高勛和蔡攸走的很近,壓低了聲音叮囑道:「那邊讓咱們提前做好準備。」
蔡攸沉默了片刻,沒有回這句話,而是問道:「我爹還不能出來嗎?」
高勛無奈搖了搖頭:「案子沒個結果,他們說依舊不能排除嫌疑,還是不肯放人。」
但等案子有了結果,一切就都塵埃落定了,那也太晚了。
只不過如今形勢比人強,僅憑他們兩個根本不可能撼動皇帝加上中書省、御史台的決定,就算再加上其餘眾多蔡黨官員也不行。
他們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蔡攸深吸了一口氣:「能不能保住性命?會不會牽連到家人、族人?」
高勛沒有回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不知道。」
蔡攸眼前一黑,雖然高勛說的委婉,但蔡攸卻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知道,就是什麼也不能許諾,連最基本的也保證不了,根本就不能確定事情會到什麼地步。
「大公子……」
高勛察覺到他的異狀,憂心地望着他:「這次只有御史台獨自審案,刑部並未參與其中,所以我們也……」
「我沒事。」
蔡攸深吸了一口氣,暗暗捏緊了拳頭。
「不過大公子放心。」
高勛急忙安慰道:「就算御史台他們趕盡殺絕又如何?」
「只要等案子審完,蔡大人從貢院中出來,我等未必不能改變他們的判決……」
蔡攸捏著拳頭搖了搖頭,改變御史台已成定數的判決?
何其難也?
或者說根本不可能。
御史台的判決要送往皇帝那裏,待皇帝審批同意之後,由中書省擬招,門下省複核,隨後開始執行。
但就算蔡京出來,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是能改變皇帝的意思?能改變中書省的想法?還是能從門下省使力?
這三者都在年關時候同蔡黨爭奪過會試副考官,現在焉能不落井下石?
蔡攸目光漸漸堅定起來,等蔡京出來又能改變什麼?
必須要在結果出來之前,就改變此事。
但說的容易,他蔡攸卻很難做到……
高勛見他不再說話了,也陷入了沉默,在前面領着路,兩人繼續向著御史台而去。
今日雖然只有御史台審案,但卻並不禁止其他官員圍觀,蔡攸、高勛兩人來到這裏時,堂外已經快站滿了人。
「高大人……」
圍在正堂外的官員們紛紛向他問好,讓開了一條路。
「高叔叔,你先進去吧,我在外面就好。」
蔡攸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同高勛告別。
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根據官員們的潛規則,如果人數太多,正堂里的座位就按照官位大小排列。
蔡攸沒有官身,連進皇城都是跟着高勛進來的,現在又怎能進去湊熱鬧?沒見這麼多官員都在外面等著嗎?
「也好。」
高勛嘆了口氣:「你在此等著,我……我和鄧兄儘力。」
說着就轉身踏步進了正堂,只留下在場的其他低階官員們好奇地望着蔡攸。
若是放在往常,蔡攸肯定會接着這個機會,好好和這些人熟絡熟絡,拉拉關係。
但現在他卻煩悶的很,根本沒心思做這些,只是心焦地隔着柵欄,遙遙望向堂中的情況……
此刻堂中已經聚集起了一大批官員,穿緋袍的更是有十來個,都坐在左右兩邊,靜默地等著。
閻立德也不知抱着怎樣的心態,放下了工部的工作,來到了這邊,蘇凌阿正坐在他身邊,兩人好像在小聲地商量着什麼。
另一邊,兵部右侍郎呂胤也坐在對面,神色複雜,時不時地還要望向閻立德那邊一眼。
一時間大堂中無人開口,氣氛略微有些詭異。
但這樣的情況並未維持多久,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從堂後傳來,不一會兒一身緋袍、相貌威嚴的魏徵便領着一眾御史,來到了主台上坐下。
與他們同行的還有身材高大,鬚髮皆張的李淵,緩緩踏步來到了主台側的一張太師椅上落座。
啪~
響亮的驚堂木拍下,不少走神的官員都是一激靈。
「升堂!帶人犯!」
魏徵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直接進入正題。
正在堂外觀看的官員們呼啦啦地讓開一條道路,讓衙役們押著兩個「案犯」入堂,同時也唏噓地望着兩位侍郎大人。
不對,應該叫「前侍郎」了。
蔡攸混在人群中,神色複雜地望着自己的岳父、舅舅。
如果不是仔細觀察,蔡攸幾乎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從前的氣度、威勢已經消失不見,一身還算乾淨的麻布囚服披在身上,頭髮散亂。
唯一的好消息是,兩人整體還算乾淨,不像是被用了刑的樣子,還維持着朝廷大員最基本的體面。
如今走在一眾官員中,兩人努力直著身子,將頭昂起來,似乎想要找回屬於自己的那份高傲。
蔡攸目中閃過一抹悲涼,但並未出聲呼喚他們。
宋喬年和韓木呂也沒發現人群中的蔡攸,或者說發現了,但裝做沒看見,在一種官員們的注目禮中,昂首向前走去。
「大人,人犯宋喬年、韓木呂已帶到。」
衙役們俯身說完后,便直接退下了,只留下這兩個穿着囚服的犯人。
坐了滿堂的官員們用肆無忌憚的眼神打量着他們倆,就像打量兩塊案板上的肉。
宋喬年和韓木呂的臉色都有些漲紅,曾經何時,他們也是上方侍郎們中的一員。
如今卻化作了階下囚,只能被曾經的「同類」高高在上地俯視着。
這種屈辱的滋味絕對不好受,但眼下也不是他們鬧彆扭的時候。
啪~
響亮的驚堂木再次響起,魏徵面無表情地望着他們兩人。
「宋喬年、韓木呂,你二人可知罪?」
「何罪之有?」
宋喬年怒目直視着上方,回答完之後,他反倒質問起魏徵來了:「下官自認為所作所為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敢問魏大人為何將下官當做囚犯,從貢院押送到御史台?」
韓木呂也抬起頭來,面上滿是不屈服:「魏大人和國公大人此舉太過失妥,下官問心無愧,從未有過任何失格之舉……」
兩人在朝中廝混了這麼久,自然都深深地明白何為「坦白從寬,牢底坐穿」。
坦然承認,肯定沒什麼「寬大處理」,因為罪名如何設置根本沒有依據,全看上面人的心意。
本來誅九族,現在只讓你一個人死,那也是寬大,但這樣的結果誰能接受?
可要是死不承認,反而有可能逃過一劫。
該怎麼選,誰都能算明白。
圍觀的官員們都好奇地望着這一幕,面上神色不一,但大多都是期待。
之前皇帝陛下說拿到了互通內外的證據,但究竟是什麼證據呢?
但魏徵卻不理會他們的垂死掙扎,只是冷冷地道:「事到臨頭,又有從官舍中搜出來的證據,二位就不要狡辯了。」
這話一出,二人都是一怔。
從官舍中搜出的證據?
宋喬年下意識就將頭轉向了一旁的韓木呂,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官舍中根本沒東西。
他是臨開考才進的貢院,根本沒必要和外面聯繫。
韓木呂身子一顫,面上也有些迷茫、不解、難以置信,但隱藏更深的則是一抹心虛。
「韓侍郎,不如你先交代吧。」
魏徵掀開桌案上的木盒的蓋子,冷冷地望着韓木呂:「諸位大人來此聽堂,時間都很寶貴,就不要再耽擱了。」
韓木呂額頭上滲出一絲冷汗,但還是梗著脖子道:「回大人,下官並不知情!」
魏徵搖了搖頭,從木盒中提出半塊餅,以及夾在餅里的一張紙條:「既然韓侍郎不願意說,那就讓本官幫你說吧。」
「此物正是封鎖貢院那天,從你的官舍中搜出來的。」
大臣們好奇地向上方望去。
韓木呂卻張大了嘴巴:「魏大人,我不知道此事……」
魏徵沒有再理會他,而是繼續自顧自地道:「此物上寫着『早已收尾,但風聲暫未平息,一切小心。』」
「御史台審訊了韓府中給你送飯的家丁,此物正是韓府大管家韓成所寫。」
「而韓成又交代了自你進入貢院起,他與你的書信交流,以及你與另一名主謀共議會試泄題一事的經過……」
說到這裏,魏徵頓了頓,冷眼望着韓木呂:「韓木呂,還要本官繼續說下去嗎?還是你自己交代清楚?」
韓木呂臉色一片灰敗,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沒反應,但另一邊的宋喬年卻眼前一黑,難以置信地望着韓木呂。
還有與另一名主謀的共議會試泄題的事?
你是豬嗎?
泄露出來的另一個主謀是誰?是蔡大人,還是……
想到這裏,宋喬年的臉就完全僵住了。
蔡京沒出現在公堂上,而他出現在了公堂上,這就已經能說明一切了。
果然,魏徵又轉頭望向了宋喬年。
「宋喬年,韓木呂的管家已經將事情交代的一清二楚了,御史台同樣已經將宋府審訊了一遍。」
宋喬年臉色煞白,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的老家竟然也被抄了。
魏徵無視他難看的臉色,繼續朗聲道:「你的管家交代,你於二月初九日將會試考題帶回府上,令其交給了衡山同知劉慶德的次子劉福等三人,以助其通過會試。」
「此外,你拿到試題后還違背了朝廷的規矩,將考題帶到了禮部衙門的值房中,期間還見了精膳司的主事!」
「不知本官說的對不對?」
「我……」
宋喬年強行提起精神,捏著拳頭道:「魏大人!此乃無稽之談!下官根本不知道這些事!」
「此乃屈打成招!都是污衊!」
「下官要求三法司聯合審理此案……」
啪!
魏徵大怒:「大膽犯官,當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既然你不願承認,那就帶人證上來!今日定要將爾等的陰私事解開,讓你盡數認罪!」
守在堂外的衙役們迅速跑開,去帶人證。
坐在堂中的官員們則用憐憫的目光望着宋朝年和韓木呂。
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也差不多都明白了,韓木呂這是行事不慎而失其身,宋喬年則被他拖累了。
有了如此鐵證,接下來這兩人的掙扎就是困獸尤鬥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衙役們已經押著幾個精神、肉體狀態都不怎麼好的「人證」來到了堂外。
蔡攸在人群外遠遠地望着這一幕,牙關緊咬。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蔡攸猛地一回頭,卻被來人嚇了一跳。
「你是……」
「別說話,很我來。」
蔡攸根本不認識這人,但看着他身上的羽林衛甲胄,還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這羽林衛打扮的人似乎很熟悉皇城的佈置,帶着他左拐右拐,很快就來到了一個隱蔽的房間。
看着房中那個有些熟悉的背影,蔡攸有些遲疑地道:「你是……呂兄?」
呂布聞言也轉過頭來,粗獷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不錯,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