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一章:心亂如凌雲閣
朱文面色欣喜,恨不得拽了小卒的手就往園子里走。走出幾步之後,朱文才想起來自己並非一人前來,於是揮手,讓隨行之人通通撤回,以免讓先生見了不悅。
朱文來到園中,無意間瞥到了主樓之上那抹傾城絕麗的紅影,但不過眨眼之間,那抹紅影便消失不見了。朱文忍不住好奇:「那人是誰?」
傳言這處庭院的主人不近女色,不重銀錢,也正因為如此,他在朱文心中像銅牆鐵壁一般無法攻破。
小卒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若和先生是有緣人,便都是凌雲閣的貴客。」
貴客?
聽到這個詞,朱文的鼻子不自然地抽了抽。他貴為天下權臣,為見凌雲閣主人一面,還要先卸下八柱國大將軍的身份,放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姿態,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見到他。
這女人究竟什麼來歷,竟然能成為他的貴客!
高樓之上,「蘇然」背過身去。於她而言,多看一眼朱文,就會感到多一份噁心。
司音急忙跟上「蘇然」的腳步,「公主,您是想見先生嗎?」
「蘇然」用沉默回應了司音。
司音知道,此時的「蘇然」心裡,只有仇恨,只想報仇,而今朱文就在這凌雲閣里,她必然會坐不住。
「可是.……公主,連朱文這樣的傾世權臣,先生都不見,我們.……他會見我們嗎?」司音不忍看到被仇恨折磨得亂了心智的公主殿下再碰一鼻子灰。
「蘇然」卻未停下腳步,「在他毀我計劃、帶我來這兒的時候,他就應該知道,我和他必須要見一面的。」
司音所言不差,當她們表明了要見凌雲閣主人的想法后,得到的答案卻是一個字:等!
「蘇然」怒火勾心,一字一頓:「今天我必須見到你家先生。」
俾子惶恐,卻仍然只能告訴「蘇然」:「先生交代,讓奴婢好生照料公主,他正在凈修,還請公主耐心等待。」
「蘇然」眸眼清冷,眼神堅定:「我不需要照料,我要的是一個交代。」
一旁的司音看著「蘇然」,暗自心疼。眼前的她還是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嗎?曾經她受盡父皇、母后的寵愛,天真無邪,生活無憂。可是今天呢,她的血液里全是恨。
就在這時,一俾子似乎忽然看到了什麼,急忙彎腰躬身,接著跪地俯首叩拜。其他俾子靈仆見狀,也都紛紛照做,動作恭敬整齊。就連司音,也跟著跪拜俯首。
「蘇然」看向他們朝拜之處——
來者身形修長,步態穩健卻行走帶風,神明爽俊雅量非凡。
「你找我?」
來者走近了,目光落在「蘇然」身上,眼眸微轉之間就已將她打量了一番。
「蘇然」收斂心中的恨意,躬身行禮,「小女清歌,見過先生。」
「蘇然」依舊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只是,當她的目光在來者腳上掃視了一圈后,她的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當她抬起頭來時,面容已恢復平靜。
男人伸手握住了「蘇然」的兩隻玉臂,推著她來到走廊邊沿。他微微彎身低頭,雄渾的男人氣息繞過「蘇然」的耳朵,躥入她的口鼻。
「你的仇人就住在對面,你說,你該怎麼做?」
「蘇然」的目光落在對面閣樓的門上,房門雖然緊閉,她卻依舊能想象出裡面那個朱老賊此時正多麼焦躁地在房間里徘徊。
「你希望我怎麼做?」「蘇然」反問,雙眼半眯,狠戾無雙。但嘴角帶著一絲玩味,似笑非笑。
狠戾,是給對面房間里的朱文的。
而玩味——是因為她身後這個男人。
男人鬆開了緊握「蘇然」手臂的雙手,與「蘇然」並肩而立,手扶欄杆。
「看來你還沒有被仇恨完全沖昏頭腦。」男人回頭,看了一眼「蘇然」,目光在「蘇然」的臉上來回掃了一圈,「不過,也不夠聰明,不然就不會貿然對朱文出手。」
「蘇然」抬眼,目光穿過對面閣樓的上空看向遠方某處,嘴角微扯,染盡嘲諷:「而今哪裡還有什麼皇上,朱氏就是這天下之主。在天下之主面前,其他人當然都不夠聰明。」
「蘇然」身側的男人,身體僵了一下,不過剎那,他的臉上便浮現出了笑意,同時看向「蘇然」:「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先生?而是朱氏之人?」
「蘇然」苦哼一聲,「朱氏吃穿用度不輸皇族,所穿靴子用的料子,與皇族所用料子一模一樣。試問普天之下,除了朱氏,還有誰敢這麼做?」
男人忽然一笑:「你的眼睛告訴我,除此之外,你還看到了別的。」
果然朱氏的人,各個都是人精。
「我雖與先生從未打過交道,卻相信他是思慮極深之人,斷不會直接挑撥我對朱文的仇恨。你雖然極力模仿先生的模樣,可你的眼睛卻告訴我,你不是他。摒棄市井喧嘩,在此獨辟一閣的人,絕不會有你這般紈絝的眼神。」
男人欣然一笑,沉默半晌,忽然追問:「還有嗎?」
「蘇然」收回目光,看定身旁的男人:「你風華正茂,還能見到朱文都不能見到之人,能做到這一點的,恐怕只有朱文的內侄-朱護了。」
朱護仰頭大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蘇然」,最終甩著寬大綉袍走開了。
「蘇然」看著朱護的背影慢慢淡出視線。
「公主,沒想到這隱居山林的凌雲閣主竟也和朱一家有往來。」司音聲音發顫,她想勸公主離開,卻也知道,她們而今乃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哪裡還有自己做主的餘地。
「蘇然」環顧了一眼凌雲閣,此時的她對整個凌雲閣而言,只是一抹不起眼的小紅點兒。
「隱居?」「蘇然」伸手指著偌大的凌雲閣:「他把凌雲閣建在此處,無非是貪慕這裡的景色。你看這凌雲閣,巧奪天工,雄偉華麗,一宮一室一花一木,都不輸宮內規格。」
「蘇然」垂目,「他才是掀起這天下風雲變幻的真正人物。」
這時,一名身著水綠輕絲上衣的侍女走了過來,對「蘇然」道:「先生有請。」
司音聽聞后,緊張地看著「蘇然」,「蘇然」卻步步朝前,似無所畏懼。
凌雲閣後方高山之上,有一懸崖陡立,懸崖之上建一小亭,空氣微寒,雲霧裊繞。
「蘇然」在婢女的陪同下,踩過長長的用青竹為骨幹相拼懸吊起的索橋,來到亭外。
四周空寂,偶有飛鳥飛過,留下一聲鳴叫。
「蘇然」恍惚間聽到了自己凌亂的心跳聲。
輕抬眼,目光落入亭中。
古色古香的亭內,一人影獨坐其中。
那人背對著「蘇然」,墨發如綢,只隨意地綰著。透過墨發的縫隙一眼就能看到他白皙修長的脖頸,所坐木椅也十分簡單樸素,和這高山懸崖極為應景。
「蘇然」的目光落在了凌雲閣閣主座椅的兩側木輪上,木輪一塵不染,但上面卻有碾壓硌過的痕迹。
「蘇然」本以為他的婢女會前去稟報她已前來,然而,那婢女只是將「蘇然」引來就恭敬地退到了亭口,與其他婢女整齊地站成兩列。
無邊無際的沉默,如同無邊無際的沉悶,在這懸崖邊瀰漫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蘇然」的身體微微一漾,她實在太虛弱了,還沒好好休息,就走了這麼遠的山路,還強行過了一條長長的竹索橋,哪裡還經得住這般站立。此時,「蘇然」只覺得雙腿已不是她的了。
司音見狀,急忙攙扶住「蘇然」的手臂,使勁全力來攙扶「蘇然」。
司音的眼裡溢滿了淚水,隨時都會被風撩出來。
「蘇然」恍惚了下,回過神來后,立即穩定了心神,繼續保持靜默的姿態。
亭中之人仍未有所動靜,如果不是偶有風來,撩起他的髮絲輕揚了下,否則「蘇然」定會以為呈現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副絕美的丹青水墨畫。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明明一如平常,可在此時「蘇然」的心裡,卻顯得異常的緩慢。
她的雙腿已麻,頭混混沉沉,彷彿天地都在旋轉,而眼睛里早已是花綠一片,很難看清眼前景象。
忽然,「蘇然」的身體朝一側栽去。
「公主!」司音攙扶著「蘇然」的手緊了緊,此時的司音雙臂顫抖,嘴唇乾裂,頭腦昏沉幾乎要暈厥過去,但她在乙弗皇后臨死之前發過毒誓,一生一世照顧公主,萬死不辭,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不敢鬆手。
回想著當日自己在乙弗皇後面前發下的毒誓,司音心如火燎,她再也顧不得其他,怒看著亭中人:「公主在此,你為何遲遲不跪拜?」
簡短的一句話,卻花了司音渾身的力氣。
「蘇然」的身體晃悠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栽倒在地上。此時烈日灼心,就算是身體康健之人在這烈日下站了這麼久,都會承受不住。
「蘇然」眼眸低垂,儘管她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卻仍然無法完全睜開雙眼。
透過眼皮縫隙,她看見那一直背對她的木椅終於慢慢地轉了過來。
可她已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恍惚見他對著亭口婢女微抬了下手,接著,她便感覺雙手被人穩穩地攙扶住了,而雙腳也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慢慢走入亭中。
「蘇然」的耳邊傳來輕弱的行走和衣服沙沙聲,接著她就感覺喉嚨一涼,被人餵了一口清水。
緩和了好一陣之後,她才恢復了心神。定睛四顧,卻發現亭中除了那端坐在椅子上的人影,並無其他人,連司音也不見了。
「蘇然」把目光落在眼前人影身上,瞳孔微縮,打量起他來。
此人身著素色雲錦袍子,腿上搭著一張質地輕盈的軟毯。明亮的陽光下,他的輪廓被鍍上了一層金色虛邊。
當「蘇然」的目光落在此人的面頰上時,不由得暗吸了一口寒氣。
此人面龐透著稜角分明的冷俊,渾身氣息無一不透露著他的高貴與優雅。膚色白皙光潔如玉一般,恍若十五六歲的年紀。
能讓傾世權臣朱文耐著性子恭候的人竟這般年少!
他沒有打量「蘇然」,只是用一雙深邃的眼睛看定「蘇然」,眉頭微皺,意味深長。
「蘇然」被他看得不自在,側過頭,看向亭外。
亭外雲霧裊繞,陽光穿透其間,七彩光芒若隱若現。
「微臣身體不便,不能給公主行大禮,還望公主恕罪。」男人的聲音雖然略顯低沉,卻還是殘留著一分難以抹去的稚氣。
「蘇然」把上半身輕輕倚靠在亭子欄杆上,「你把我晾在亭外足足一個半時辰之久,可有把我這個公主放在眼裡?」
木椅上的少年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溫潤笑意,「微臣是在給公主講道理。」
「蘇然」坐直了身體,回頭看向少年,「何道理?」
少年目光看向亭外,「此處山高氣寒,就應該多穿一件衣服。」
經少年這一提醒,「蘇然」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被人披上了件柔軟的白色披肩,溫暖而舒適。
「蘇然」眼眸中光澤微暗,「先生是在藉此責備我毒殺朱文一事太過莽撞嗎?」
少年道:「公主言重了,微臣全無責備之意。公主聰慧,定然已經明白隻身刺殺朱文絕非明智之舉。」
接著,少年輕輕撥了一下木椅上的一根指頭粗細的木條,木椅的輪子便緩緩轉動了起來,載著少年朝亭外走去。
木椅剛一出亭子,亭口處的婢女就為他撐起了一柄以潑墨丹青裝點的油紙傘,擋住了烈日的毒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