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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笑語閑(2)

  皇帝滿眼皆是笑意,只看著如懿牽著她的袖子道:「你瞧,舒妃生氣了,你可要怎麼賠補才好?」


  如懿低低啐了一口,笑著道:「皇上自己惹的禍害,關臣妾何事?豈有讓臣妾賠補的道理!」


  皇帝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二人道:「你們倆一個個牙尖嘴利,算是朕說不過你們。罷了罷了,朕只是覺得這糕點十分愜意,但得配個什麼茶才算極佳。」


  惢心忙道:「皇上說得是。可不是,咱們小主就備下了。」說罷端出一把青玉茶壺,倒出清洌茶湯,道,「這是松陽進貢的銀猴茶,小主說了,也不是什麼最名貴的茶,但勝在山野清新,頗有雅趣,配著這些江南糕點,最是回味甘芳。」


  皇帝舉杯抿了一口,便道:「入口鮮醇甘爽,彷彿有點栗子香。」


  意歡品了半盞,便道:「臣妾也曾聽聞銀猴茶,只是難得見到罷了。配著今日的點心,果然最相宜。」


  皇帝夾了一片白菱藕送到如懿口邊:「你忙碌那麼久,自己也不嘗嘗么?」如懿拗不過皇帝,就著他的手吃了一片,道:「臣妾其實並不擅長廚藝,只不過儘力一試罷了。」


  還不待皇帝說話,意歡輕搖羅扇,似笑似嗔道:「是不是只有皇上喜歡的,皇貴妃才會儘力一試?」


  如懿見她一雙眸子晶光瀲灧,也不知她是玩笑還是醋意,只蘊了淺淺笑色道:「換作舒妃妹妹也會這樣,是不是?」她眼見意歡的臉越來越紅,彷彿不勝羞澀,只暗自好笑,轉頭看著皇帝手邊的書卷問:「方才皇上和舒妃妹妹在瞧什麼書,這樣有趣?」


  皇帝將手邊的書卷遞給如懿,笑道:「是納蘭容若的《飲水詞》,算來也是舒妃的娘家人了,都是葉赫那拉氏的文筆。」


  意歡素來清冷的臉龐含了一抹溫柔笑色,彷彿二月枝頭新綻的鵝黃嫩葉。她低下頭卷著衣角,輕聲道:「臣妾是真喜歡納蘭容若的詞,倒不是因為都是葉赫那拉氏的緣故。臣妾進宮前就知道,皇上喜歡納蘭詞。」


  皇帝看她一眼,甚是溫柔。他的手指篤篤敲在桌上,激起沉沉的餘音裊裊:「朕喜歡的,你都很喜歡。朕也覺得納蘭的詞極好,讀來口角噙香。」


  意歡纖縴手指翻過淺黃書頁,指著其中一篇道:「旁的也就罷了。臣妾細細讀來,覺得這一首《採桑子》最佳。」她細細吟哦,語調清婉,「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如懿見意歡臨風窗下,著一身碧水色銀絲長衫,清粹冷冽如凝於細翠青竹上的白露。她雖是女子,看在眼中亦覺心旌動搖。意歡真是美,難怪這麼多年承寵,恩眷不斷。皇帝雖不容她生子,卻也捨不得丟開。其實如懿也是美的。如懿的美是要在奼紫嫣紅的嬌艷中才格外出挑,靜靜地處於明艷之間,便如一枝萼華綠梅,或是一方美玉翡翠,沉靜地散發溫潤光華。比之玉妍美得讓人覺得不留餘地,分分寸寸逼迫於眼前,意歡更像芝蘭玉樹,盈然出脫於冰雪晶瑩之上,讓人心醉神迷。


  此刻,如懿聽她語聲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盤,十分清越,便道:「納蘭容若的詞以『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卻非如烈火烹煮,燒得灰飛煙滅,必得細細讀來,以為是淡淡憂傷,回味卻是深深黯然。臣妾以為,容若之詞比柳永、晏幾道的更清淡,卻更雋永,算是本朝佳作了。」


  意歡聽得如懿娓娓道來,不覺頷首:「皇貴妃說到晏幾道的詞,我卻以為有一首可堪與容若的《採桑子》情境相較。」


  如懿抿嘴一笑:「舒妃妹妹且別說,由得我猜一猜。」她沉吟片刻,眼中一亮,「休休莫莫,離多還是因緣惡。有情無奈思量著。月夜佳期,近寫青箋約。心心口口長恨昨,分飛容易當時錯。後期休似前歡薄。買斷青樓,莫放春閑卻。可是這一首《醉落魄》?」


  皇帝撫掌輕笑:「不知舒妃說的是不是?朕想的也是這一首。」


  意歡素來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卻似雪上紅梅綻放,光艷奪目。她取過桌上切好的兩片雪梨,分別遞與皇帝與如懿,笑道:「猜得不錯,便是這個做嘉賞了。」


  皇帝唇邊的笑意恬淡如天際薄薄的云:「良日如斯,是該與兩位愛妃把酒論詩,閑散度日,總勝過與那些前朝的老頭子聒噪了。」


  如懿不覺問:「皇上有煩心事?臣妾本是來稟告這個月六宮用度的。皇上若心煩,臣妾更不敢說了。」


  皇帝笑著擺手:「六宮的事,你掌度著便是,不必時時來回稟朕。」


  意歡取過一隻新橙:「那雪梨太甜膩了,還是吃點酸甜的好。」她拾起果盤邊的小銀並刀,另一手扶定新橙輕輕一剖,橙子旋即裂開,露出滿盈瑩亮水色的深紅色果肉,猶有汁水飽滿溢出。意歡有條不紊地將新橙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擱入雪白的素紋碟中,碧意盈然的織錦袖口下露出一截如玉皓腕,讓人注目。


  意歡分好橙子,望著皇帝盈然有情意流轉,笑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連宋徽宗都有為了李師師不提政事暫且沉醉的時候,皇上怎麼還要提那些前朝不高興的事?」


  如懿知道意歡是在寬解皇帝心緒,但能讓她這般費心勸解,想來皇帝是動過真怒的。她當下也不多言,只屏息斂神,取過橙子咬了一片,道:「新橙降火,舒妃有心了。」


  皇帝搖頭笑道:「朕真能不煩躁便好了。昨日在朝堂上,禮部提起孝賢皇后離世已是第三年了,又說立后之事。誰知朕還沒言語,張廷玉便向朕道,富察氏乃滿洲八大姓之一,在我朝又家世顯赫,若要選立繼后,當以富察氏出身最佳。他提了這一句也罷了,朝中居然立時有許多人附和,提出要立晉貴人為後。」


  意歡微微震驚,與如懿對視一眼,很快垂眸道:「晉貴人入宮不久,出身雖好,資歷卻淺,只怕難以服眾。」


  晉貴人年輕貌美,又出身後族,皇帝難免在她宮中多留了幾夜,的確也是得寵。但如懿何曾會把這樣一個年輕丫頭放在眼裡,何況皇帝名為恩寵之下賞賜的坐胎葯,便夠她鬆一口氣了。


  如懿微微沉吟,眸中清亮:「皇上生氣的不是晉貴人能否當得起皇后之位,而是張廷玉在朝中一呼百應。」


  皇帝的眸底閃過一絲陰鬱:「先帝駕崩時,留下鄂爾泰與張廷玉為輔政大臣,朕一即位,就下令予二人來日配享太廟的待遇。配享太廟是臣屬至高無上的榮耀,但因兩位都是老臣,輔佐先帝盡心,朕也都肯許他們。現在看來,張廷玉雖不動聲色,卻極難纏。」


  如懿覷著皇帝神色,輕聲道:「張廷玉本家和親家姚家有二三十個人在朝中或地方上做官,若加上其門生故舊,勢力實在不小。難怪才提了一句要立晉貴人為後,便有那麼多人附和。」


  「他們附和便附和,朕不肯就是了。朕以潛邸次序論,說起你以側福晉之位居孝賢皇后之後,資歷又深。再者,還有純貴妃、嘉妃和愉妃,有這些潛邸舊人在,晉貴人實在難以服眾。又豈有以區區貴人之位一躍而至皇后的?」


  意歡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笑容:「那麼以那些人的心胸,必定要提起孝賢皇后的臨終舉薦,要薦純貴妃為後了?」


  皇帝冷笑一聲:「你倒乖覺,張廷玉所言和你如出一轍。」


  意歡秀眉微蹙:「這樣的胡話後宮里傳來傳去,也當是婦人之見了。怎麼朝堂上的大臣也這樣不堪了?皇后之位取決於皇上,怎是前任皇后選定後任,或是由大臣們商討皇上的家事呢?若不是張廷玉糊塗,便是他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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