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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寧琅

  崇華帝歸期已定,威烈王舉行了一場隆重的餞別宴。正式的大型宴會過後,是永樂園中的私宴。與宴者,除了崇華帝、威烈王外,還有年華、管於智、威烈王的三位庶出的皇子、和一部分朔方老臣。


  永樂園中繁花似錦,薰風如醉。宴會中笙歌交錯,美姬舞夭。崇華帝與威烈王坐在上首,交談對飲,氣氛融洽。


  威烈王笑著望向坐在下首的年華,慷慨地道:「此次小王複位,多虧年將軍襄助。年將軍想要什麼,凡朔方國土上之物,小王全部相贈。」


  年華笑道:「威烈王客氣了,能夠攻破三桑城,全是您抉擇英明,領導有方,年華不過是在旁陪襯罷了。」


  威烈王大笑:「哈哈,丫頭你太謙虛了。不過,比起一副謙恭模樣的你,大叔我倒是更喜歡在砂城都護營與我拳腳相向,打得酣暢淋漓的丫頭。哎,丫頭你的拳頭實在是硬到讓大叔一想起來,鼻樑就隱隱作痛啊!」


  威烈王生性豪放,不拘小節,絲毫不在乎曾經身為夔奴,被年華打得鼻青臉腫的窘事,反而很懷念那段拳腳相交,相惜的時光。


  「丫頭,說吧,你想要什麼?小王一定相贈。」


  「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年華笑道。


  威烈王笑眯眯地道:「丫頭,大叔實在很喜歡你,不如你留在朔方,做我兒子的王妃,怎麼樣?你看,大叔的二兒子凱因一表人才,博通雅藝;三兒子澤木威風凜凜,武藝超群;四兒子安塔粉雕玉琢,聰明靈慧。雖然他們都是庶子,但是你成為誰的王妃,我就立誰為儲君,可好?」


  年華望了一眼不遠處的三名皇子,一臉黑線:「安塔王子今年……可滿五歲了?」


  朔方王的三名王子中,年齡最大的凱因王子,也不過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


  寧湛板著鐵青的臉,乾咳一聲:「咳,年華,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威烈王爽朗大笑,贊同寧湛:「帝君說得很對,年齡不是問題的關鍵,只要年將軍耐心等待,他們總會長大的……」


  寧湛挫敗:「威烈王,朕不是……這個意思……」


  年華望了一眼滿臉郁色的寧湛,心中好笑。他的意思不過是氣威烈王亂點鴛鴦譜吧。無論曾經經歷過怎樣的隔閡,猜忌,利益權衡,他終究還是愛著她。她也一樣。


  年華對威烈王道;「多謝威烈王美意,年華此生此世早已決定侍奉吾帝,守護吾帝,不離御前,不違帝令。所以,恕年華不能留在朔方。」


  威烈王一怔,隨即笑了:「如果是這樣,那大叔也就不勉強了。丫頭,願佛祖保佑你一生不迷,不執,不痴,不妄,永得安樂清寧。」


  威烈王的祝願,也只能是祝願,安樂清寧對於武將來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奢求。年華苦笑,但還是感謝威烈王:「多謝威烈王。」


  威烈王喝了一口金樽中的美酒,「丫頭,你既然不願意要大叔的兒子們,那就另挑一樣東西吧。」


  年華覺得再拒絕威烈王的盛情,就不禮貌了。突然間,她想起了皇宮地牢中,那名被囚禁在箱子里的人,「如果,您一定要贈我一樣東西的話,那就請將地牢深處被囚禁在箱子里的那個人賜給我吧。」


  威烈王神色倏然一變,手中的酒竟然灑出了金樽,複雜的神情在他的臉上次第閃過,「丫頭,你真的要那個人?」


  年華垂頭:「如果,您不覺得不合適的話……」


  威烈王笑了,黑齒森然:「如果你要他,那小王就把他賜給你。小王說過,你想要什麼,凡朔方國土上之物,小王全部相贈。」


  「多謝威烈王。」年華頷首致謝。


  寧湛頗好奇,「裝在箱子里的人?那是什麼人?」


  威烈王垂首道:「回帝君,小王也不知道。大約十五年前,一位故人相托,說是寄放一物在宮中地牢里。小王答應了。然後,這個人被送來了畢方城。當時,他就已經被裝在箱子里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故人一直沒來取。如果不是年將軍提起,小王都忘記了。」


  「誰是那位故人?」寧湛問出了年華想知道的問題。


  「禁靈,崔天允。」威烈王道。


  第二天,崇華帝一行起程回砂城。威烈王守諾,將地牢中的人送給了年華。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由於被禁錮在鐵箱里十餘年,他的骨骼嚴重變形,已經無法再挺直身體,甚至也無法走路。他的毛髮全部掉光,沒有了頭髮、眉毛、睫毛的頭顱,顯得滑稽而可怖。由於常年不見陽光,他的眼睛已經不能適應太明亮的光線,只好戴上黑紗遮眼。


  年華詢問他的姓名、來歷時,才發現他的喉嚨上有一道橫貫左右的刀痕。這一刀切傷了他的聲帶,他只能吃力地發出破碎的聲音,含混到不成言語。


  年華見狀,也就不問了。他很感激年華放他自由,匍匐在地,用額頭觸碰年華的皮靴。


  年華憐憫他,「你既然無法說出以前的名字,而我又是在朔方國遇見你。朔方的聖山名崑崙,我就叫你崑崙,如何?」


  崑崙點頭,喉嚨里發出含糊的聲音,再一次將額頭觸向年華的靴子。


  回到砂城后,崇華帝稍作整息,立刻起程回玉京。年華繼續留守西州,穩定邊荒的局勢。


  秋去春來,轉眼又是一年。崇華八年的春天,西州的局勢已經穩定,玉京傳來聖旨,召西州都督年華回玉京。這一年,寧湛二十四歲,年華二十四歲。


  年華回到闊別四年的玉京時,正是柳絮飛綿,繁花映古城的三月天。主將府已經改做將軍府,白璧丹檻,飛檐華宇,熟悉又陌生。秦五立在門邊迎候年華,四年未見,他又添了幾許白髮,但身板仍挺得筆直。風華小樓如故,荼蘼開得正繁艷,微風吹過,滿園飛花。


  這一次歸來,年華因為平西有功,又獲得了不少封賞。


  「華獲(帝)殊遇,准佩劍入殿議事,准佩劍入宮見駕。」「京畿四大營,華獨佔其二,統領青龍、白虎二騎。」「京畿營主將上官武,唯華馬首是瞻,但有不決之事,皆問華示意。」「朝中大臣、王公,路遇華騎,莫不辟道。武將遇華,莫不相迎,拜入其麾下。」「將軍府中,門客三千,座中盡英傑。六國俊傑豪士,紛紛趕赴帝京,皆以投效將軍府為榮。」「帝京茶館、戲樓,皆以風華將軍保臨羨,戰景城,平西荒為壓軸戲文。華微服觀之,撫掌大笑。」對於崇華八年,風華將軍集榮寵於一身的盛況,《將軍書?風華列傳》如此記載。


  夏日午後的陽光,溫暖而明亮。年華奉旨來到承光殿,也許是到得早了一些,寧湛正和別的大臣在議事。年華等候在偏殿中。她閑來無事,開始觀賞牆上的字畫。梅、蘭、竹、菊四幅丹青水墨畫,皆是出自國手的畫筆,栩栩如生,神韻非凡。


  年華正在觀賞風中勁竹的竹節時,有什麼東西抱住了她的腿,她下意識地一腳踢開。


  「砰!」那東西遠遠地摔開。


  年華垂頭一看,是一個眼睛很大的小男孩,不過兩,三歲的樣子,在地上爬。小男孩被踢開后,也不哭鬧,居然又爬向年華,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


  「呃!」年華吃驚,腳下意識地一抬,又把他踢飛了。


  「砰!」小男孩摔在地上。他不氣餒,不哭鬧,又爬向年華。


  年華嚇到了,連連後退。他卻似認準了年華的腿是一件很好玩的玩具,非要抱到不可。年華狼狽躲讓,還是讓他抱住了左腿。


  無奈,年華彎下腰,伸手提起了他的后衣領,將他拎了起來。


  小男孩被拎在半空中,也不哭鬧,只是定定地望著年華。年華和他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這孩子是誰?怎麼會在承光殿?

  小男孩似乎覺得被吊在半空中十分有趣,他咯咯地笑了,伸出小手,去摸年華的臉。


  年華一驚,手一松,小男孩掉落下去。意識到小男孩會摔到,年華手疾眼快,在他未落地時,一把撈起了他。


  小男孩很輕,很柔軟,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一隻小動物。年華想放下他,他卻像只八爪章魚,摟著年華的脖子不鬆手。就在年華覺得自己快要被掐死的時候,許忠持著翡翠拂塵進來了。


  年華如同溺水者看見了一塊救命的浮木,「許翁來得正好,快救我……」


  許忠吃了一驚,急忙過來,伸手拉小男孩:「琅皇子快下來,您怎麼跑到偏殿里來了?寶兒姑娘四處找不到你,都在御花園急哭了……」


  還是許忠有辦法,將八爪章魚扯離了年華,自己抱著。


  「琅皇子?」年華摸著脖子,望著小男孩。小男孩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她。


  「是啊,這位是陛下與罪妃李氏所生的皇長子。哦,他出生時,您已去了西州了。」


  年華想起是曾在西州聽到寧湛有了一個兒子的消息。原來,這個小傢伙就是皇長子寧琅。仔細一看,他的五官確實很像寧湛。


  年華心中一陣悵然,百味雜陳。


  「淑妃娘娘怎麼樣了?怎麼說,她也是皇長子的生母,再大的罪愆也該寬恕了。」


  許忠抬起頭,嘆了一口氣,「歿了。生下皇長子那年的冬天,冷宮中起了一場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冷宮只剩下斷壁殘垣,連她的屍骨也沒找到。那一夜,皇長子生病,寶兒姑娘在太醫寮照顧他,兩人才躲過了這一劫。唉,冤孽啊……」


  年華大吃一驚,繼而疑惑:「好好的,冷宮怎麼會起火?」


  許忠沉默了一會兒,伸出翡翠拂塵,指了指東北方向。皇宮東北方,是蕭太后住的慈寧宮。年華一點就透,想必是李亦傾生下皇長子,蕭太后害怕李氏死灰復燃,再度威脅到蕭氏,欲要斬草除根。


  「那時,因為皇長子年幼,需要母親,聖上正在考慮赦免李氏,恢復她的妃位。」許忠的話,證實了年華的猜想。果然,蕭太后怕李亦傾再度得勢,縱火燒了冷宮,逼死了她。


  年華氣憤,問道:「聖上沒有追查此事嗎?」


  許忠放下寧琅,緩緩道:「那時,蕭良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捷報剛剛傳回玉京。聖上斷定,冷宮走水是因為冬天氣候乾燥,宮人又粗心大意,忘了熄滅火燭……」


  年華突然覺得心寒。在寧湛的心裡,為冤死的妃子昭雪,遠遠不及收復河山重要。果然,他還是如此冷酷,無情。


  寧琅被放在地上,又爬向年華,緊緊抱住了她的腿。年華彎腰,抱起了他。他蜷縮在年華懷裡,安心地笑了。


  「琅皇子現在由寶兒照顧嗎?」年華問許忠。


  「是。罪妃李氏歿后,聖上本想將琅皇子過繼給別的娘娘照顧。寶兒姑娘跪在承光殿前,求聖上讓她照顧琅皇子,說將琅皇子照顧至長大成人,是她唯一能為主子做的事情了。她磕了一晚上的頭,鮮血淋漓。眾人悚然動容,聖上也動容了,也考慮到一些其它事情,終是封她為女官,專事照顧琅皇子。」


  「寶兒真是一位忠僕。」年華動容地贊道。


  「寶兒姑娘的忠魂,老奴也傾佩。大凡宮裡的皇長子,如果不是有一個好母親,好外公,命途總是多舛一些,七災八病不斷。聖上雖然疼惜皇長子,但是國事勞心,冗務纏身,不能顧及周全。這四年來,寶兒姑娘為了保護琅皇子,照顧琅皇子,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累。」


  年華望著蜷縮在自己懷裡的寧琅,念及他多舛的命運,心中湧起一陣疼惜。她又想起了李亦傾,心中傷感。自古紅顏多薄命,在皇宮這種世間最殘酷、污濁的權勢場中,如李亦傾這般美麗善良的女子,只能淪為權謀傾軋下的犧牲。


  年華想起了曾經與李亦傾的點點滴滴:雪夜下,荒郊野寺初遇,華衣少女戰慄而恐懼;玉京花夜贈燈,美麗少女笑語歡顏;八角亭中誤遇,身為人母的寵妃滿臉幸福;冷宮中再見,失勢的女子滿腹怨怒……而如今,人死心滅,一切愛、怒、怨、憎都煙消雲散,成為空幻。所剩的,唯有一絲淡遠的懷念。


  寧琅見年華哭了,伸出柔嫩的小手,替她拭淚。


  年華望著寧琅,心中柔軟而溫暖。


  寧琅又八爪章魚般撲上來,箍住了年華的脖子。


  恰在這時,有宮監來傳話,「聖上召年將軍去御書房。」


  年華甩不掉寧琅,許忠只好也上來拉扯,費了好大的勁,還是拉不開。寧琅似乎把自己當成了藤蔓,把年華當成了寄生的樹,纏定了就不鬆手。


  年華無奈,「算了,就這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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