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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黑齒

  砂城,都護營。


  年華回到都護營,引起了一片嘩然。取得眾人信任,證明自己確實是年華,而不是江湖人易容而成,頗費了一番功夫。但最後,年華終是得到了眾人信任。眾人並不知道,年華身中離朱之毒,已經被端木尋控制。


  年華點兵十萬,赴三桑城。年華點的十萬騎兵,全是白虎、騎。張驥等守備軍編製而成的都護騎,都留在砂城。對於這次出兵的目的,年華只說是與朔方交戰。白虎、騎眾將信任年華,奉她如戰神,也都沒有異議地遵行。


  龍斷雪面露疑色,「沒想到,你還蠻聽長公主的話。我以為你不會乖乖地遵從她的意思。」


  年華道:「為人所制,不得不遵命行事。久經戎馬,我雖然看淡了生死,但人的本性總是惜命的。」


  龍斷雪冷笑不語。


  這一天,龍斷雪不在,年華召集了田濟、巴布、烏雅等十餘名將領聚會。


  年華道:「此次出征,與以往有所不同。敗了,固然身敗名裂;但勝了,也有可能身敗名裂。虎帳之外,本將軍一向視你們為摯友,因此不想勉強任何人的意志。你們可以代表自己和自己轄下的將士們,選擇去三桑城,或是不去。」


  此次出戰,也算是與朔方作戰。可是,即使贏了,也只是在為皓國做炮灰。勝了,也有身敗名裂的危險。


  年華孤注一擲,賭的是那一線微渺的不會身敗名裂的可能性。那一點微渺的可能性,建立在一個有著黑齒的男人身上。他曾經與她在拳腳相搏中交契心靈。


  年華深深明白,這一點可能性微渺而蒼白,可是她身中離朱之毒,沒有其它的選擇。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別的白虎、騎將士卻有。他們沒有必要陪她孤注一擲賭乾坤。雖然,在這場賭局中,她需要他們的力量。


  田濟道,「無論有多艱虞,無論結果勝敗,我等盡聽年將軍調遣!」


  眾將紛紛點頭贊同,他們與年華幾度出生入死,都願意與她同進同退。眾將以性命和榮譽相托,年華感激之餘,也更堅定了心中的信念。無論如何,她不能讓端木尋奸計得逞,染指西州,吞併朔方。


  眾將散去,年華留下了巴布、烏雅。


  年華問道,「離開蜃夢城后,風白……雲公子沒有回都護營嗎?」


  巴布、烏雅將在斗神廟廢墟發生的事情,向年華敘述了一遍。雲風白識破易容的「年華」,易容的「年華」服毒自盡,他立刻折回蜃夢城找年華。然後,一去不返。


  「這樣啊,他還沒回來……」年華喃喃道,心中泛起了莫名的惆悵。此刻,雲風白在天涯的何處?真想再看他一眼,那麼即使是死,她也無遺憾了。


  十五天後,年華、龍斷雪帶領十萬白虎、騎來到了三桑城。朔方叛軍早已抵達三桑城,他們駐紮在三桑城附近的雷澤城。叛軍一共有二十五萬人,後方還不斷地有倒戈的朔方州城兵力加入。南因?鐵穆爾的統治不得民心,由此可見一斑。二十七蠻部趨勢而動,已經有十三個部落投效了叛軍。三桑城如陷水火,南因?鐵穆爾焦頭爛額。白虎、騎的到來,暫時穩定了三桑城飄搖的局勢。


  在端木尋的部署下,白虎、騎駐紮在最前方,沙棠騎留守護城。對端木尋明顯以白虎、騎做為人盾的安排,年華不得不接受。


  年華擔心叛軍一氣強攻,白虎、騎會損失慘重。然而,不知為何,自從白虎、騎來到三桑城,雷澤城中的叛軍就偃旗息鼓,不再有大的攻城舉動。


  眾人都說,是風華將軍和白虎、騎的威名,震懾住了叛軍。只有年華知道並非如此。叛軍的偃旗息鼓是一個訊號,一個只有她才懂得意義的訊號。她舒了一口氣,照此看來,叛軍中的「高明」果然是他!總算,值得一賭。沒有人,甚至連端木尋也不知道她與他相交甚深,不言而明彼此的心思。——這,就是她反敗為勝的籌碼。


  城樓上,南因?鐵穆爾正在對管於智咆哮,「為什麼不乘勝反擊?!現在,不是殲滅叛軍的最佳時機嗎?那幫老東西居然敢犯上作亂,你立刻發兵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看誰還敢反小王!」


  管於智垂首道,「稟王主,現在不是反擊的時候。雖然不知道叛軍為何偃旗息鼓,但絕非是示弱。當務之急,應該是守城。之前的幾場戰役,已經很吃力了……」


  「住口!」南因?鐵穆爾怒吼,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神色猙獰而瘋狂,「小王說出兵反擊,你敢忤逆小王?莫非,你與叛軍有勾結,也想奪小王的江山?!」


  管於智一怔,挺直的身板因為悲憤而開始顫抖,「末將對王主忠心耿耿,天地可鑒!」


  南因?鐵穆爾道:「既然你忠心可表,那就立刻出兵剿滅叛軍,向小王證明你的忠心吧!」


  管於智道:「末將對王主忠心不貳,可是貿然出兵萬萬不可……」


  南因?鐵穆爾瞪眼,「哼,那你就是懷有貳心!來人啊,管於智忤逆君命,懷有貳心,將他拖下去,杖責三十軍棍,以儆效尤!」


  近衛軍上前,將管於智拿住,拖下城樓執刑。


  管於智一路悲呼,「王主明鑒,末將一片忠心啊——!」


  左右將領見狀,紛紛為管於智求情。


  南因?鐵穆爾怒道:「誰敢多言,與管於智同罪!」


  眾將便唯唯諾諾,不敢再多言。


  城樓下,軍棍笞打肉體的鈍擊聲和管於智的痛呼一起響起,聽在眾人耳里,寒在眾人心上。


  年華站在城牆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城樓下受刑的老將身上,心生憐憫和悲哀。這一頓軍棍不僅打在老將的肉體上,也打在了老將的忠心上。那一顆原本堅定護主的忠心,隨著老將嘔出的鮮血,已經變得支離破碎。


  戰局陷入僵持的兩個月里,年華習慣在傍晚時分去三桑城中最大的一家酒館喝酒。她每天必去,雷打不動。店小二每天在她到達之前,就已經習慣性地為她留下她常坐的那一張桌子,擺下了她習慣喝的烈酒。


  年華坐在靠窗的酒桌邊,自斟自飲,賞景自樂。窗外,幾株歪斜的旱柳立在沙地上,柳樹隨風搖曳著綠枝,細軟如絲。年華想起了玉京中三月春雨,柳絮紛飛的景緻,心中又是淡淡的惆悵。


  酒館中人來人往,醉語喧嘩。西荒民風剽悍,崇尚武力,越是規模大的酒館,越有粗獷的醉漢互起爭執,拳腳相向。眾人也不拉架,反而觀坐叫好。這樣喧嘩混亂的地方有一個好處,只要你安靜地坐著,不惹是生非,就沒人會注意到你。不過,如果有人存心找你,則另當別論。


  「丫頭,怎麼獨自喝悶酒?」年華剛將第七杯酒舉起,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她側目一望,不知何時,鄰桌來了一名高大魁梧的漢子。他渾身罩在灰色的斗篷中,也在自斟自飲。他坐的位置在年華側後方,能看見年華,年華卻要回身,才能看清他。


  「那是因為,大叔你一直沒來。」年華沒有回身,瞥了一眼男子魁梧的輪廓,喝了一口酒,嘴角露出了笑意。她要等的人,終於來了。


  「傷腦筋,混進三桑城,並不容易。不過,打聽到風華將軍最常出入的地方,卻是出乎意料的容易。」男子喝盡一杯酒,道。


  年華笑著飲酒,這正是她風雨無阻,每天來此喝酒的原因。每天固定時間在規模最大,最混亂的酒館喝酒,那麼要找她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大叔,砂城一別,已有半載,今天你也是為了求打而來?」


  夔奴道:「今天求打,只怕驚動了跟蹤在你身後的人。」


  雖然年華身中離朱之毒,有如傀儡,但是龍斷雪始終疑忌她。她的一舉一動,都在龍首門暗探的監視下。不過,為了防止她察覺,暗探們都潛身在百米以外。酒館中監視她的暗探,也不敢靠近,而是遠遠地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年華並不擔心,酒館中人聲喧嘩,人影攢動,任暗探耳如順風,也不會聽見年華與夔奴的對話。更何況,年華與夔奴相背而坐,也無大的動作,根本看不出來正在交談。


  年華飲盡杯中酒,「不打也好。我在這裡等你,並不是為了打鬥。」


  夔奴道:「你怎麼知道我會來三桑城?」


  年華換上了敬稱,語氣也禮貌了許多,「因為,白虎、騎剛抵達三桑城,您就下令貴軍停止了兵戈。我想,既然您不想與我開戰,那就必定會來找我,阿穆隆?鐵穆爾陛下。」


  夔奴端酒的手一顫,震驚過後,恢復了平靜,「你怎麼知道本王的身份?本王好像並沒有告訴過你。」


  「您確實不曾告訴我,但是您的黑齒告訴了我。黑齒,是朔方王族的象徵,只有王室中人,才有資格將牙齒染成黑色。您,南因?鐵穆爾王,安提娜王妃都有一口很醒目的黑齒。而且,您自稱夔奴,來自位於岡仁波齊山脈的夔山,而尊貴的阿穆隆?鐵穆爾陛下,正是在岡仁波齊山『成佛』。我想,您即使不是阿穆隆?鐵穆爾陛下,也是和他很有宿緣的人呢!」


  朔方叛軍的首腦是幾名老年文臣。端木尋分析得沒錯,一直唯諾隱忍的文臣絕不可能突然之間就有了領兵作亂的魄力,更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有了讓叛軍星火燎原的能力。他們的背後另有「高明」,而這個「高明」自然是阿穆隆?鐵穆爾。作為以武力見長的威烈王,他有領兵的能力和魄力。作為舊王,他在老臣間有凝聚力和號召力。


  阿穆隆?鐵穆爾笑了,黑齒森然,「風華將軍果然睿智。」


  年華開門見山地道,「您既然來到三桑城,並且找到了我,那是不是說明我們的所求一致,能夠結成同盟?」


  阿穆隆?鐵穆爾道:「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本王知道你不是真心守護三桑城。我們應該可以結成同盟。本王希望,你出兵助我復國。」


  阿穆隆?鐵穆爾冒險來三桑城,是想以之前和年華的交情說降白虎、騎,兵不血刃地攻下三桑城,奪回王位。


  年華爽快答應,「好,我願意出兵為你復國。」


  年華的爽快,讓阿穆隆?鐵穆爾疑惑,「你助本王復國,那你想求什麼?」


  年華再一次飲盡杯中酒,道,「朔方重執諸侯禮,永不犯玉京。」


  此戰之後,她如果因為離朱而死,至少也為寧湛平定了朔方,安定了西北的亂局,讓他能夠少一些憂心,多保重身體……


  阿穆隆?鐵穆爾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沒問題。本王應諾。你如果助本王復國,朔方便重執諸侯之禮,本王有生之年,永不侵玉京。」


  年華道:「好,得君一諾,白虎、騎盡聽陛下調遣!」


  阿穆隆?鐵穆爾道:「君子一諾重於山,本王絕不食言。」


  年華道:「關於破三桑城,奪回王位,您心中可有計劃?」


  阿穆隆?鐵穆爾嘆了一口氣,並不回答年華,反而言它,「顏面這東西,其實不值一錢。可是,身為王族中人,又不得不重之如生命,絕不能在世人的眼中留下污點,口中留下讕言。之前,本王堪不破『迷夢』,如今本王又堪不破『顏面』。」


  有了白虎、騎襄助,阿穆隆?鐵穆爾破城奪位不難,難的是體面地從兒子手中奪回王位。當初,南因?鐵穆爾再荒暴冷血,也知道以「成佛」的傳言來掩飾弒父的事實。阿穆隆?鐵穆爾命大,在夔山撿回一條性命,他回來奪回王位,即使恨極了不孝逆子,也不能當眾抖出他弒父的罪行,更不能突然就從「佛界」返回了人間。否則,就算他奪回了江山,朔方王室也會顏面掃地,成為天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柄。這也是阿穆隆?鐵穆爾在叛軍中,只對幾名老臣表明身份,不敢當眾澄清身份的原因。


  年華冰雪聰明,一點就透,立刻明白了阿穆隆?鐵穆爾的尷尬處境。可是,她也沒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她可以將性命置之腦後,出兵助他復國,卻無法幫他粉飾太平。


  兩人相背而坐,陷入了沉默。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圍有幾名醉漢或伏倒,或自語,只知醉里乾坤,不知身外天地。


  天色漸漸黑了,阿穆隆?鐵穆爾起身,「未免節外生枝,本王得出城了。丫頭,下次要找你,還在此處。」


  年華道:「每天傍晚,我都會在此。」


  「好,告辭。」阿穆隆?鐵穆爾說完,轉身離去。


  年華喝完壺中殘酒,也付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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