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代價
圓月當空,月光灑落在宮殿上,清輝可掬。庭院中的蓮池、棕櫚樹、無花果樹被月光描出了一抹淡淡的銀邊,十分美麗。
年華無法成眠,她坐在窗邊,望著庭院出神。銀色的月光讓她想起了雲風白的發,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心中浮起淡淡的傷惘。不知不覺,她已經習慣了他在身邊,再艱難再危險的境況,兩人相視一笑,心自安然。
年華攤開手掌,掌心的黑氣觸目驚心。她真的要為了保命,而將都護騎帶來三桑城,成為端木尋野心的犧牲?!
年華心中糾結,苦惱,絕望。寧湛將西州交給她,她怎麼能夠讓西州陷入水火?端木尋得到西州,朔方,勢必會進一步將戰火引向玉京。寧湛還在玉京,她不能讓他陷入危險。
樓下的庭院中,一道人影從宮殿的陰影里衝出,跌跌撞撞,似哭似笑。
年華正在糾結,被這響動驚到,立刻側頭望去。
從宮殿中衝出的是一名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女子。她沖向蓮池,剎步不及,撲通一聲,跌入水中。蓮池極深,高過兩人。女子似乎不會水,她在水中掙扎沉浮,眼看沒頂。
年華吃了一驚,急忙從窗邊躍下,足尖輕點,掠向蓮池。
年華跳入水中,撈起女子。也是年華救援及時,女子只是吃了幾口水,並沒有生命之虞。她看見年華一身戎裝,頓時嚇得抖如篩糠,神魂不清地道:「不要過來,不要找我償命……是他推下了你,我只是給你喝了喪失神智的迷藥……」
年華皺眉,借著月光望去,女子大約三十歲,濕透的捲髮緊貼在蒼白的臉龐上,容顏消瘦而憔悴,有如鬼魂。
年華不認識,見她跌坐在地上,伸手想扶她起來。誰知剛伸出手,女子便已失聲尖叫起來,「啊啊——不要來找我!不要殺我!放過我,放過我……」
月光下,女子口中的黑齒在她如鬼的容顏的襯托下,格外瘮人。
年華不由得驚退一步。
女子的尖叫聲,引來了幾名慌慌張張的侍女。
「啊!安提娜王妃在這裡呢!」
「您突然衝出宮殿就不見了,嚇死奴婢們了!」
侍女們剛扶起驚恐萬分的女子,南因?鐵穆爾帶著隨從遠遠走來,「吵吵嚷嚷,怎麼回事?」
侍女戰戰兢兢地道:「回王主,王妃又做噩夢了,她突然衝出了寢殿……」
南因?鐵穆爾望了一眼全身濕漉漉的安提娜王妃,又望了一眼年華,皺眉道:「不是叫你們看好王妃嗎?下次再讓她到處亂跑,唯你們是問!」
侍女們急忙垂首,「奴婢知罪,王主饒命!」
南因?鐵穆爾還想發作,但是因為年華在場,怕泄露了隱私,終不好發作,吩咐侍女,「帶王妃回寢宮。」
「是。」侍女們如蒙大赦,扶起瑟縮發抖的安提娜王妃,急忙離開了。
年華微微吃驚,這就是安提娜王妃?曾為阿穆隆?鐵穆爾的妻子,如今又嫁給繼子南因?鐵穆爾的女人?傳說中,兩王之妃安提娜美艷傾國,怎麼會是這麼一個女鬼般憔悴可怖的女人?她那一口黑齒實在讓人心悸……
南因?鐵穆爾望了一眼年華,冷冷道:「年將軍,這麼晚了,你還不安寢,莫不是心中有鬼,夜難安枕?」
南因?鐵穆爾一直懷疑年華身在曹營心在漢,不相信她會背棄西州,投效皓國。此話本是針對此而言。
年華笑了笑,坦然承認,「心中有鬼,自然夜難安枕。不想,深夜在窗邊閑坐,就遇見了您和貴王妃。」
「你……」被反將一軍,揭了隱私,南因?鐵穆爾勃然大怒,但是思及叛軍逼境,還需要藉助都護騎的力量,不敢開罪年華。他瞪著年華,眼中充滿恨意,似乎欲將年華生吞活剝。
年華冷冷一笑,轉身離去。冷血弒父之輩,根本不配稱之為人。對於一個畜牲,何須與之多費唇舌。
年華緩步離開。她的腦海中,始終縈繞著安提娜王妃那一口黢黑的牙齒。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南因?鐵穆爾也有一口染黑的牙齒,而記憶中,還有誰,也有這麼一口被染黑的牙齒?
那個人是……
夔奴!
對,是夔奴。在砂城的擂台相識,然後與她拳腳相搏了一年,又突然消失了蹤跡的夔奴。
夔奴來自夔山,夔山在朔方境內,靠近岡仁波齊山脈,位於獅泉河下游。
夔奴在留給年華的信中說,他已經解開了心結,即將去往畢方城。
年華的腦海中依次劃過夔奴,南因?鐵穆爾,安提娜王妃三人的黑齒,然後心中的糾結微微開朗。如果,夔奴真是那個人的話,那一切還有轉機……
為了這一線的轉機,她就堵上一把,將都護騎引來三桑城?
成,則西州保全;
敗,則身敗名裂。
如今,她只能在絕境中,去做一些能夠挽回敗局的事情。
駝鈴陣陣,黃沙漫漫。
年華和龍斷雪離開三桑城,趕赴砂城,已經有三天光景了。
兩人正在夕陽下行路時,年華突然從駱駝上翻倒下來,滾下了沙丘。她的腹中傳來一陣一陣的絞痛,額上浸出大滴大滴的汗水。——掐指算來,今天正是離朱毒發之日。
龍斷雪回頭,冷冷地望向滾下沙丘,因為劇烈痛苦而蜷縮成一團的女將,「嘖嘖,離朱發作了嗎?年將軍,蝕腸爛腑的滋味,一定非常享受吧?」
年華猛然抬頭,咬緊了蒼白的嘴唇,死死地盯著龍斷雪。出發三天了,龍斷雪和她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對她懷著深深的敵意。而她,卻命懸他手。
「你不會,打算悠閑地看著我毒發致死吧?」年華吃力地道,每說一個字,她都覺得五臟六腑絞在一起,痛得無法呼吸。
龍斷雪冷冷地道,「我很想悠閑地看著你毒發致死,但是長公主命我為你抑毒。她的意願,對我來說就是不可逆抗的天意。」
年華舒了一口氣。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龍斷雪又道:「為你抑毒,是我此行的任務。但是,我沒有義務走到你身邊去為你抑毒。看見前面那片荒石林了嗎?我去那裡休息,如果你能夠支撐著抵達那裡,我就為你抑毒。否則,繼續忍受痛苦吧,年將軍。」
龍斷雪指的荒石林,離此處約有三百米遠。
龍斷雪說完,騎著駱駝,徑自往荒石林而去,不再看年華一眼。他也牽走了年華的駱駝。他存心想折磨年華,讓她忍著劇痛在沙漠中步行三百米。
年華強忍劇痛,撐起身形,向荒石林走去。她剛站起來,臟腑就扭曲疼痛,難以忍耐,彷彿有幾百條小蛇在撕咬蠶食著她的五臟六腑。
「啊啊——」年華跌倒在地上,痛得五官都扭曲了,但是活下去的信念,支撐著抓住哪怕微渺的生的希望。
年華匍匐在地,咬緊牙關,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向荒石林爬去。每爬行一步,她都感到肝腸寸斷般痛苦。她的喉嚨中湧起腥甜的液體,咳嗽著濺在沙地上。隨著她一路爬行的軌跡,沙漠上宛如盛開了一路的紅棘花。
無論如何,她不能死去。為了寧湛,她不能死去……
夕陽西下,圓月東升。
龍斷雪坐在篝火邊,喝了一口羊皮袋中的美酒,望了一眼如鋪銀霜的沙地。五十米外,一個身影正在艱難地挪動,一步一步地接近荒石林。
龍斷雪有些動容。已經兩個時辰了。以離朱毒發的痛苦,她居然能夠堅持兩個時辰,一步一步地爬到這裡來,這份毅力和承受力,簡直不是人……
半個時辰后,龍斷雪已經能夠看清年華的臉。她一身黃沙,滿面塵灰,十分狼狽。她身上染了血跡,手上也磨出了血泡,五官因為痛苦而扭曲,眼神在暗夜中明亮得有些嚇人。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氣勢,讓龍斷雪心虛。明明此刻,他俯視著她,掌控著她的生死。可是,他就是沒來由的,為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勢所折,感到心虛。
龍斷雪以冷笑掩飾心虛,「想不到,你竟然能夠堅持到這種地步。很不錯,風華將軍果然不是尋常之輩。」
「謬讚了,請龍將軍為年華抑毒吧!」年華喘著粗氣,翻身坐在篝火邊。她的聲音雖然虛弱,但是氣勢仍不減。
龍斷雪笑了,「當然,你既然來到這裡,本將軍說話算話。」
年華勉力支撐起身形,在篝火邊結了一個跏趺坐。
龍斷雪站起身,走到年華身邊,俯視年華,「把衣服脫了。隔著衣衫,沒有辦法控制毒氣的運行。」
年華望了一眼龍斷雪,「非得如此嗎?」
龍斷雪冷哼,「毒氣在筋脈中遊走,我必須親見,才不會出錯。哼,放心,我對你完全沒有興趣。你不必有不必要的擔心。」
年華微有猶豫。
龍斷雪道:「你如果覺得男女有別,不宜露體相見,我也可以隔著衣衫抑毒。不過,那樣的話,我不敢保證毒氣會不會走岔,侵入心脈,令你當場猝死。」
年華褪去衣衫,「我只是怕你受驚而已。沙場生死,連性命都懸於一線的人,豈會太執著浮雲般的俗禮。」
年華雙目微闔,赤身結跏趺坐,她的皮膚浸在月光中,宛如象牙一般瑩白,帶著某種聖潔的意味。
龍斷雪望著年華的身體,他素來鎮定自若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驚懼。
年華的身上遍布著猙獰的傷痕,一道一道交織縱橫,怵目驚心。仔細分辨,有刀傷、劍傷、箭傷……有些痕迹淺淡,似乎是很久之前的舊傷,有些痕迹很深,顯然是近期癒合的新傷。這些傷痕都是戰爭的烙印,或許還可以稱之為武將的功勛。風華將軍這四個字是荊棘纏繞的桂冠,是鮮血淋漓的榮耀。
龍斷雪驚畏動容,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子怎麼能夠承受這麼多殘酷的印記?在風華將軍的輝煌榮光下,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舔舐著痛苦的傷痕,在品嘗著劫灰般的寂寞?
年華沒有睜眼,卻似乎預料到了龍斷雪的驚愕,「這些傷,都是代價。天極門中的舊傷,是變得強大的代價。四處征戰的新傷,是成為風華將軍的代價。在這個世界上,想要獲得什麼,必須得付出與之相應的代價,不是嗎?」
「你,說得沒錯。」龍斷雪也結了一個跏趺坐,坐在年華的對面。他開始緩緩催生功力,雙掌與年華相對,「是什麼,讓你肯付出如此殘酷的代價?」
「愛,和守護。龍大將軍,你不也一樣嗎?」
龍斷雪一怔。他也是因為愛端木尋,所以想要守護她,保護她。在這紛繁的亂世,只有擁有了強大的力量才能夠守護。為了得到力量,他付出的代價並不少於年華。
年華摒去了雜念,調整內息,任由龍斷雪引導真氣散向四肢百骸,在小周天內循環。
龍斷雪急忙凝聚心神,以千峰心法運行內息,牽引著年華體內的毒氣,匯聚向幾個穴位。年華的筋脈中,有小蛇般的黑色毒氣在流動。
功力運行間,龍斷雪又道,「我知道你不會忠於長公主,忠於皓國。」
年華沒有否認,「那你,為什麼還為我抑毒?」
「因為,這是長公主的吩咐。如果,你做出背叛長公主的事情,我一定會殺了你。」
年華沉默,半晌,她問道,「離朱之毒,無葯可解么?」
「離朱,沒有解藥。不過,有一個人,能解天下奇毒。」
「誰?」
「黃泉谷,『鬼醫』澹臺嬰。」龍斷雪冷笑,道,「但是,這個人空有醫名,卻是暴戾殘忍,心如魑魅的惡人,他不會救任何人。而且,從西荒去往北宇幽都的黃泉谷,至少也要一個月,你不必有所盤算。」
年華沉默。
龍斷雪也不再說話,閉上眼睛,專心地為年華抑毒。
月光如水,將盤膝對坐,扺掌運功的兩人浸入水中,靜穆似兩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