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一念
玉京有四座主城門:建春門、安化門、延慶門、廣運門。
玄武騎集中在四座主城門外。他們計劃等李元修發出攻城訊號,就與京畿營的士兵裡應外合,進入玉京。
從白虎營離開時,蕭良問年華,「年主將,我們該怎樣阻止玄武騎?與城內的京畿營將士合圍,將他們全部殲滅?」
年華道,「不妥。玄武騎也是夢華的將士,能夠不兵戎相見,就盡量不兵戎相見,只要將他們阻隔,牽制在城外就好。」
年華帶領白虎、騎、烏衣軍來到八座小城門中最靜僻的懷貞門,悄悄地從懷貞門進入玉京。年華分配了兵力,將白虎、騎、烏衣軍分別安排在十二座城門上,協助京畿營將士守城。
這時,「當——當——」十三下洪亮而悠長的鐘鳴從觀星樓上響起,上驚神界九天玄宮,下撼魔域九幽黃泉。
年華心中一驚,遠遠向觀星樓看去。觀星樓高入雲霄,仿如一柄筆直的黑劍,直插天際。樓層各處的紅色布幕和裝飾,仿如劍身上蜿蜒的血跡。
血劍指天,乃為瀆神,不祥。
鐘鳴響起的同時,兵臨城下的玄武騎按照約定,準備進入玉京。誰知,玉京中卻沒有人開城接應。玄武騎知道事情有變,頓時大驚失色。與此同時,白虎營中的兵變已經傳入了玄武騎耳中。於是,十二座城門前,不同的玄武騎將領行動也有所不同。
安化門、延慶門、建春門前的玄武騎將領,是李元修的忠心部下,他們誓死效忠李元修,立刻開始攻城,戰火頃刻間點燃。廣運門和其餘城門前的玄武騎將領按兵不動,只是在等待和觀望。
攻城之戰持續了兩個時辰,已經是夕陽近黃昏,玄武騎仍然被阻止在玉京城外。
夕陽似血,紅霞如火,霞光的餘輝微微帶著紫暈,似乎在醞釀著一場暴烈的風雨。血是鮮血,火是戰火,這樣的天象彷彿預示著玉京即將被一場血腥戰火吞噬,火焰將在青史上烙下讓後人瞻仰的,永不磨滅的文字,它們吟唱的是一曲英雄與紅顏的不朽讚歌。
年華站在建春門的城樓上,心中有些焦急。據探子報告,除了安化門、延慶門、建春門外,其餘各個城門前的玄武騎也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似乎想要趁著夜色攻入玉京。
皇宮中的變數,寧湛自有對策。年華的任務是守衛玉京。玉京一旦被攻破,則覆水難收。年華不想覆水,可是偏偏,兵力不夠。
夕陽中,城外麇集的玄武騎身後,古驛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點黑影。
年華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就在這一晃眼的間隙,她再向驛道盡頭望去的時候,一點黑影已經成了一大片,黑壓壓地向城門捲來,速度極快。
玄武騎陷入了恐慌。
待得黑雲卷近了,年華才看清楚,原來是無數披堅執銳,高大驍武的士兵。這些騎兵行軍速度極快,卻井然有序,保持著一定的隊伍。兵士們不是統一的服色,分別穿著藍、棕、褐三色甲胄,並且打著不同的旗幟。
三支騎兵的主帥策馬在前,馬蹄捲起滾滾煙塵,迎風飄揚的帥旗上,分別書著韓、秦、盧三個大字。文字的顏色雖然不相同,但皆是夢華文字,兵士的來歷雖然不相同,但皆是夢華勇兒。年華粗一估計,僅是她視線中人數就不下五萬。
從旗幟的圖紋看來,這批人馬似乎是各州府的兵士。可是,按照夢華律例,沒有天子之命,藩鎮和州府的地方軍隊絕不可以擅來玉京。
年華心驚,如果是李元修的人馬,那玉京城破已可預見。
年華身邊的蕭良卻笑了,他低聲道:「年主將,援兵來了。」
他們是援兵?年華驚勝於喜,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蕭良沒有回答,只是從懷中摸出一道明黃捲軸,「京畿營主將年華接旨。」
年華與眾守軍跪地聽旨。
蕭良展開聖旨,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威武大將軍李元修狼子野心,與江湖邪人狼狽為奸,勾結作亂,其罪當誅,天地不容。特召襄州司馬韓齊,泉州參將秦雲亮,梁州節度使盧說趕赴玉京,勤王誅奸,以匡社稷。京畿營主將年華聽旨,三軍入京,開城迎之。欽此!」
年華接了聖旨,看過了璽印,心中又是一片茫然。三軍入玉京,如此大事,寧湛之前一句話也沒對她說。
蕭良躬身道:「年主將,援軍已至,可以開戰了。有時候,兵戎相見,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況且,玄武騎是叛軍,對待叛軍,只可殺盡,不可仁慈。」
年華有些無力,望了一眼兵臨城下的玄武騎和黑雲般迫近的勤王軍,道:「那就戰吧!傳本將號令,開城,迎戰!」
「轟隆隆!」一陣巨大的響聲過後,沉重的硃色城門緩緩打開,銅製的貔貅獸頭和密集排布的銅釘在黯淡的餘霞中泛出血一樣紅色。
玉京,皇宮。
夕陽殘照,一片靜默。
從十三聲鐘鳴響起之後,已經過了三個時辰。皇宮各處屍橫狼藉,春風中血香飄蕩。觀星樓頂兵戈歇止。江湖人佔了上風,寧湛與蕭太后已經成為刀下魚肉。
變亂中倖存下來的文武百官被亂軍驅逐,擠成一團。暫時,倒也沒有性命之虞。
寧湛站在天風中,染血的衣袂翻飛如浪。蕭太后跌坐在台階上,鬢髮微亂,神情驚惶。她擔憂地望著寧湛,失去了素來的鎮定自持。因為此刻,雲風白與寧湛相隔不過一尋(1),雲風白手中的一柄銀光熠熠的雪劍,正抵著寧湛的胸口。
森寒雪亮的劍鋒上,滴著鮮艷的血,寧湛和雲風白腳邊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其中有金甲禁衛軍,也有白衣星徒。相形於面露驚惶的蕭后,寧湛反而顯得從容鎮定,彷彿命懸一線的人不是自己。
雲風白重瞳微睨,望向寧湛,「你為什麼不怕?只要本座的手稍一用力,你就沒命了。」
寧湛抬頭望向雲風白,神色平靜,「你如果心存殺意,朕怕或者不怕,都難逃一死。朕乃堂堂夢華天子,又何必在臨死前作出瑟縮醜態,讓爾等邪魔外道恥笑?」
雲風白輕笑,「哼,劍下之囚,還敢張狂。」
最後兩個字出口的同時,雲風白手腕一翻,長劍猛然向前刺去。雪劍穿透了寧湛的左肩胛,一篷鮮血噴薄湧出,將雪白的劍身染成了銀紅色。
「啊!」蕭太后失色驚呼,渾身戰慄。
寧湛卻咬緊了鋼牙,一聲不吭。他將痛苦研碎了,和著鮮血吞入腹中。
雲風白心中微駭,臉上卻冷笑,「本座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麼地步?」說著,他手腕微旋,長劍生生在血肉中翻轉了一個弧度,骨碎肉裂,血流如注。
寧湛喉嚨里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眉頭緊皺,臉色煞白。冷汗沿著他的額頭滑落,鮮血染紅了半邊衣襟,肩上傳來的疼痛蝕骨焚心,他卻仍舊強忍著不示弱。
也許因為寧湛身上散發出的與生俱來的帝王威儀,也許因為寧湛承受巨大痛苦卻不屈不折的頑強意志,雲風白心中倒是生出了一股敬畏,一點心虛。
「天命,不可逆,逆天則亡。」一句帶著宿命的神秘意味的告誡,緩緩地由時空的罅隙中滲透,從斑駁泛黃的遙遠過去傳來,在雲風白的耳畔驟然響起。
是誰?誰曾經在這高入雲闕的觀星樓頂,指著浩瀚神秘的星空,對幼年時的他說,「三垣行周,九曜順軌(2),星辰的運行是天命的軌跡。風兒,記住爺爺的話:天命,不可逆,逆天則亡。」
又是誰?誰在二十年前的秋夜,夜觀九星連珠,帝星臨世之異象,口出雙星讖言,為帝王所忌,惹來了殺身之禍,使得雲氏一族血濺觀星樓?
是祖父。他慈祥和藹,可親可敬的祖父;他洞天徹地,無所不知的祖父。是否,他早就從星辰的軌跡中窺出雲氏一族的劫數,以及二十多年後的今日,他的風兒會任性地逆天而行,為玉京帶來一場血腥災變?所以,在很久以前,他就說出了那樣的告誡?
天命,不可逆,逆天則亡。
雲風白手一顫,熒煌劍幾乎從手中掉落。雖然,心中波瀾起伏,但云風白的神色還算平靜,沒有被侍立在側的星徒看出異常。
饒是如此,雲風白微妙的心理起伏還是瞞不過跟隨他最久的緋姬。緋姬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道,「主上,殺了他,恐怕髒了您的手,還是讓緋來效勞吧。」
雲風白道:「不必了。本座自己動手。」
殺不殺寧湛?
殺他,只是一念間;
不殺,也是一念間。
雲風白揚起熒煌劍,向寧湛的頭顱斬去。
雪光閃沒間,一物落在了地上。
殺不殺寧湛?
殺他,只是一念間;
不殺,也是一念間。
他這次起事,本是為了殺盡寧氏,以血當年雲氏滅門之仇。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阻止他。一是爺爺的話語;二是年華。如果,他殺了寧湛,年華一定會恨他一生。這一劍,殺死了寧湛的同時,也會讓他失去年華。雖然,未曾得到,無所謂失去,但她如果恨他,會讓他痛苦。
仇與愛,該如何選擇?
報仇,則失愛;
不報仇,也未必得愛。
如果是寧湛,一定會選擇報仇,因為他是一個聰明人,更是一個善於權衡的帝王。可是,雲風白很傻,他選擇了愛,即使是求不得的愛。又或者,雲風白比寧湛更聰明,更智慧,仇和愛,痛苦與幸福,傻瓜才會放棄愛,放棄幸福,選擇仇恨,選擇痛苦,不是么?
落在地上的東西,不是寧湛的頭顱,而是寧湛的髮髻。以發代顱,寧氏與雲氏的恩怨就此了結。冤冤相報,何時能了?發為血膚,但以彼之發,祭吾雲氏滿門冤魂!天地為槨,魂兮永安!
註:(1)尋:古代長度單位,一尋=八尺。
(2)「三垣」,「垣」指的是星的區域,「三垣」包括:「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九曜:指「太陽」、「太陰」、「辰星」、「太白」、「熒惑」、「歲星」、「鎮星」,「羅睺」、「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