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烏衣
年華突然聽見耳邊風聲勁急,心知有險,但由於身體懸空,前力已老,后力未發,縱使想要避開,也是有心無力。她回眸看見利箭來勢,驚駭之中,下意識地伸出手去。
「噌!」千鈞一髮之際,奪命飛箭被年華緊緊握住,森寒的箭簇離眉心不過一厘。
年華心中暗道一聲,好險!與此同時,她的腳也踏在了地面上。
眾人大驚,年華也驚,她望向飛箭射來的方向,但見一名滿臉絡腮鬍,穿著黑甲玄胄的中年武將,正搭弓扣弦對準了她。第三支翎箭扣在虎皮弓上,勢已蓄滿,卻未發出。
中年武將笑了,聲音粗啞如磨砂:「年主將果然好身手!」
年華凜然無畏,質問道,「閣下是什麼人?!」
中年武將收起弓箭,闊步走到年華跟前,單膝點地,垂首道:「末將河西上騎都尉蕭良,奉吾帝密旨,率領烏衣軍來玉京清肅李氏亂黨!」
蕭良?烏衣軍?這不是之前發動暴、亂的亂軍嗎?怎麼亂軍反而成了帝軍,還來到玉京勤王?!年華心中驚疑,肅色道:「蕭都尉,你此言有何憑證?」
蕭良拿出一紙密函,讓副將呈給年華,道:「蕭太后與聖上母子情深,特借兵助帝,以定玉京之亂。」
年華接過,粗粗一瞥,確實是寧湛的手跡。她細細一讀,心中頓時驚駭。原來,之前的蕭氏叛亂,不過是一步迷棋。士族門閥之家,莫不常設幕府,多蓄家兵。財力雄厚,勢力龐大如河西蕭氏、陳留王氏、雲陽謝氏、雖是布衣之身,卻隱然有王侯之勢,他們坐擁的武裝力量向來為在位者所忌憚。
寧湛化忌憚為所用,他反借士族勢力對抗將軍黨羽。寧湛和蕭氏秘密定下了契約,烏衣軍叛亂不是為了反帝,而是為了將李元修的青龍騎牽絆在河西。那麼,李元修在冠禮之日發難,他能夠倚仗的武力軍就只有白虎、騎、玄武騎。如今,按寧湛的意願,年華號召舊部兵變,白虎、騎已經歸於王師。李元修剩下的只有玄武騎,和異邪道。
年華看完密函,心中百味陳雜。
田濟道:「年主將,今日多虧蕭都尉與烏衣軍及時出現,白虎、騎才能順利地肅清李賊黨羽。」
確實,白虎、騎是李元修最倚重的騎兵,他自然安排了許多親信在營中。效忠李元修的將士與投效年華的將士一半對一半,如果沒有這七萬烏衣軍及時出現,使局面出現壓倒性的優勢,白虎營之變不可能這麼順利。
勝利可喜,年華的心中卻是寒冷。烏衣軍叛亂髮生在去年十二月,難道在那時寧湛就已經知道李元修將在冠禮時叛亂,而做下了這樣的部署?他憑什麼知道李元修會在冠禮時叛亂?!而且,從在觀星樓要她奪取白虎營,到今天烏衣軍出現,寧湛與蕭氏密謀的一切,他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告訴她。他為什麼不告訴她?難道他不信任她?!
年華想起,從聖星宮剿匪回玉京的那一晚,她喝了很多酒。知道雲風白是聖浮教主,她覺得很悲傷,無關情愛,只是覺得很悲傷。因為,她失去了一個朋友。
寧湛看見年華的失落,神色也很悲傷。他的悲傷是因為疑忌,因為害怕。他對年華說:「如果有一天,他要殺我,你會站在哪一邊?」
年華沒有回答,她覺得不必回答。因為,她失去了一個朋友。
蕭良見年華面色冷肅,以為她是因為剛才他出箭相試而生氣,遂躬身道:「剛才,末將不過和年主將開一個玩笑而已,請年主將不要見怪。當務之急,必須阻止玄武騎入玉京,保護聖上的安全。時間緊迫,還請年主將儘快定奪。」
年華被蕭良的最後一句話驚醒,壓下了心中雜念,她淡淡一笑,道:「玩笑而已,本將怎會放在心上?烏衣軍有多少人?」
蕭良答道:「七萬。」
年華道:「白虎、騎能調遣的兵力是七萬,烏衣軍也有七萬,加起來十四萬。玄武騎卻有十六萬。情勢不容樂觀。」
蕭良道:「只要能撐到傍晚,還會有援兵。」
年華望了一眼蕭良,蕭良只是靜靜地笑著:「一切,都在聖上的掌控之中。」
年華也笑了,苦笑。她終於明白,原來操縱這場暴風雨的那隻手,不是蕭氏,不是李元修,不是異邪道,而是寧湛。可他,什麼都沒告訴她。
觀星樓,祭天台。
雲風白的掌勢霸道而狂烈,凜凜生風地向寧湛襲去。眼看寧湛即將喪命掌下,百里策挺身而出,擋在了寧湛身前。
雲風白一掌正中百里策胸口。百里策只覺得胸口一堵,肋骨至少碎了三根,他喉嚨中一甜,噴出了一口鮮血。與此同時,緋姬凝氣成劍,御風為刀,出手擊斃兩名影守,兩顆頭顱凌空飛出,腔子中噴出兩道筆直的血箭,濺在了半空中獵獵飛揚的旗幟上。
「太傅!」寧湛君容失色,急忙去扶倒在地上的百里策。六名影守在百里策挺身阻擋時,向雲風白攻去。
雲風白與六名影守激烈交戰。
佇立在祭天台四周的十名禁衛軍見勢而動,衝上來護駕。同時,他們向祭天台下的同伴發出警訊,示意冠禮有變,帝駕危險。
雲風白一襲未逞,與六名影守交戰時,他心中微微疑駭。莫非天意如此,帝星命不該絕?他再出手時,已然短了三分氣勢,十名禁衛軍與六名影守聯合起來,也夠阻上雲風白、緋姬二人一阻。
李元修站在寧湛身邊,見此情形,暗藏在他袖內的短匕倏然滑出,握在了手上。他見寧湛垂頭查看百里策的傷勢,就要下毒手。
祭天台上,異變陡生,觀禮的百官也陷入了混亂。——大量身穿白衣的占星師和門徒,迅速無聲地湧上了觀星樓頂,包圍了鎮守會場的金衣禁衛軍。
金甲禁衛軍尚在疑惑,白衣星徒們突然亮出兵刃,與禁衛軍纏鬥起來。從星徒們矯健迅捷的身手,五花八門的兵器看來,他們絕不是不會武功的星徒,而是江湖中人喬裝。
文武百官驚慌失措,亂作一團。眾人本想四散逃命,但身處禁衛軍與江湖人廝殺的包圍圈內,貿然往外沖,只怕會被誤傷、誤殺,小命丟得更快。這裡是二十八層的雲闕之巔,下樓的出口處也有禁衛軍和江湖人在廝殺,觀星樓中更不知是何等危險的光景,恐怕比這樓頂上更加兇險。他們只恨自己沒有騰雲駕霧的本事,無法飛出生天,只能坐以待斃。
文武百官中,忠於天子的武將雖然在與會前已經卸下兵刃,此刻急忙拾起械鬥中落在地上的兵器,襄助禁衛軍與江湖人廝殺;有氣節傲骨的文臣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是處難不驚,毫無懼態,依舊站在原地。——在憂心天子卻又無能為力的情況下,他們能夠做的只有不失文臣的風骨,與朝臣的風度。一些貪生怕死的佞臣與膽小如鼠的奸臣嚇得哭天搶地,紛紛往桌底鑽,在地上爬滾,殊不知即使醜態出盡,人卻還陷在囹圄中……
觀星樓,祭天台。
也是寧湛命不該絕,李元修舉起匕首下殺手的瞬間,突然想起了身懷龍嗣的女兒。雖然,起事前緋姬曾答應他,事成之後免淑妃一死,但他還是在想起女兒的瞬間,猶豫了一下。
機會失之毫釐,結果差之千里,就在李元修猶豫的剎那,蕭太后已經脫口而出,「皇兒,小心!你們還不護駕!」
禮官離李元修最近,他向李元修攔腰抱去。禮官雖然是不會武功的文臣,卻也是正值壯年的男子,這一抱又是下了死力,李元修那一匕便堪堪擦過寧湛的肩膀,劃出一道寸許深的傷口。鮮血瞬間浸染了寧湛的禮服,但所幸性命無礙。
李元修一襲未逞,見寧湛回眸冷冷地盯向自己,眼中已露殺機。他知道這一匕下去,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索性狠了心腸,一掌拍開抱住自己的禮官,又舉起匕首刺向寧湛。
這時,年邁的史官也反應過來,他顫巍巍地撲上去,抱住李元修的腿,竟是豁出老命不要的架勢。禮官被李元修拍開,本已經跌得頭破血流,此刻更是發了瘋地撲上。他滿面染血的猙獰模樣,竟把多年縱橫沙場的李元修懾住,一時不敢動彈。
禮官趁機張口,咬向李元修的耳朵。李元修猝不及防,但覺右耳一陣劇痛,蝕骨腐髓。李元修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他的半塊耳朵,已經血淋淋地含在了禮官口中。
禮官吐出血耳,瞪著李元修,喝道,「亂臣賊子,不守禮制,不聽君令,要耳何用?!」
李元修又痛又怒,轉匕向禮官刺去,鋒利的匕首正中禮官胸口。禮官倒下的瞬間,卻緩緩伸出雙手,死死地扣緊了匕首,死去時口中猶念;「天子萬壽……無疆,夢華國祚綿……綿長……」
寧湛心中一慟,流淚:「愛卿……」
李元修捂著鮮血淋漓的右耳,他想再向寧湛下殺手,匕首卻被死去的禮官死死握住,怎麼也拔不出來。老邁的史官也抱著他的腿,讓他無法動彈。
李元修正在惱火,突然看見一隊金甲禁衛軍涌了上來,心中一寒,又見一片白衣星徒殺上來,其中有他認識的蘇流風、蘇流雨兄妹,心中又是一松。
李元修一拳打昏了史官,他舉目再找寧湛時,但見眼前人影錯雜,殺聲震天,已經不知道寧湛去了哪裡。他再找蕭太后、百里策,也在混亂中不知所蹤。
蘇流風走到祭天台的巨鍾之前,轉目望向混戰中的緋姬,似乎在等她下達指示。緋姬轉頭望向雲風白,雲風白恰好這時在亂戰中看到寧湛的身影,寧湛、蕭太后、百里策正被禁衛軍護送下祭天台,他立刻提身追去。
緋姬沒有得到雲風白的示下,但思及此節事先已經商議好,主上向來不是朝令夕改的人,便向蘇流風微微頷首。
蘇流風得令,輕舒猿臂,舉起吊在粗繩上的銅製鍾錘,撞向浮刻著山海百獸紋的銅鐘。一下,兩下,三下……隨著撞鐘的動作,蘇流風虯結凸起的臂肌上,已經泛出了一滴滴晶瑩的汗珠。
「當——當——」十三下洪亮而悠長的鐘鳴次第響起,上驚神界九天玄宮,下撼魔域九幽黃泉。
當十三聲蒼涼雄渾的鐘鳴響起時,如果誰擁有能夠穿雲透霧的天眼,那他從觀星樓頂望下去,就可以看見一場盛大而特殊的奇觀。
以觀星樓為中心,禁宮中的東閣、議政閣、金鑾殿、凌煙台等各處,內宮中的慈寧宮、承光殿、鳳儀宮、麗景殿、凝香殿等各處幾乎在同時變亂驟生。大片的白色,玄色彷彿雨後吸足甘露的野花,在皇宮各處蔓延肆虐,逐漸將原本盛開的金色花朵吞沒……
李元修布置在玉京中的玄武騎,異邪道暗置在玉京中的教徒已經攻入皇宮中,將宮裡的禁衛軍,羽林衛吞沒。
局中局,計中計,玉京觀星,誰定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