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赫鋒
年華站在岸邊凝視著冰河,銀色披風隨風翻飛。聽到風中的馬蹄聲、戰鼓聲,她抬起了頭,望了一眼前方踽踽緩行的大軍,又望了一眼後方聞聲不見人的冰河,眼中閃過了一絲毅然之色。
年華下令,「巴布,點五千弓弩手,帶足箭矢,隨本將回去做個了斷。」
天狼騎和白虎、騎在丹水上追逐了這麼多天,也是該做個了斷的時候了。一旦棄河登岸,天狼騎追上白虎、騎只是時間的問題,白虎、騎人數處於劣勢,與其在平地上廝殺,不如在這冰河上對決,以地利扭轉人和。
巴布領命:「是。」
赫鋒主動請命,「年主將,請讓末將隨行。末將向來負責訓練弓弩手,一定能對主將有助。」
烏雅也道:「末將也去,末將從小長在北冥冰都城,只看冰面就能知道冰層厚度,可以為主將引路。」
回去迎戰軒轅楚,危險異常,赫鋒、烏雅卻肯生死相隨,年華心中一暖,道:「好!我們一起回去,與天狼騎做一個了斷!」
烏雅果然識冰路,在她的指引下,五千人從丹水上往回走,並未踏陷冰河。
烏雅擦著汗道:「大家小心一些,雖然下了近兩個月的雪,但這裡水流湍急,冰層並不穩固。今天又是晴天,河面被曬化了一些,河底下也已經有了鬆動。」
跟隨烏雅一路行去,眾將士的臉色均是沉肅,冰面的寒氣浸入腳底,向心中緩緩蔓延。回戰之險,如履薄冰。
夕陽西墜,斜陽為千仞冰壁染上了一層血色光芒,年華與軒轅楚狹路相逢。說得更準確一些,是年華率領五千弓弩手在丹水上等候軒轅楚,雙方相隔不到五百米。
軒轅楚很擅長冰上行軍,天狼騎的靴子十分奇特,底面寬大如蹼,以減少行走時對冰面的壓力。這樣行軍雖然緩慢,但安全,穩妥。並且,天狼騎的隊伍分得很開,兩邊的士兵幾乎走到了岸上。
年華望向被眾將士簇擁的軒轅楚,黑眸中無情漠然,軒轅楚望向站在弓弩手最前面的年華,血眸中冷酷憤恨,兩人的目光在冰河上交匯,似有火花擦出。
年華挽弓,箭尖微向上,射向天狼騎。軒轅楚左右的將領急忙張開盾牌,保護大將軍。然而,羽箭在空中劃出一彎弧度,落地處卻是天狼騎左翼,正中最邊緣一名越兵的額頭。越兵倒下時,左岸上的天狼騎受驚,紛紛跳下冰河。
年華一箭射出時,五千弓弩手早已挽弓起箭,箭矢落下的地方,不是天狼騎密集處,而是兩翼。一波箭雨剛落,一波箭雨又起,全都逼向天狼騎的左右翼。天狼騎張開盾牌抵擋,箭簇大部分落空,墜地。天狼騎並沒有太大死傷,只是隊伍在逐漸向中間靠攏。
年華做了一個手勢,白虎、騎向後退走,但手中弓弩仍對準了天狼騎。
眼見白虎、騎箭雨落空,人又退走,天狼騎哈哈大笑,他們自恃人多,並沒有將這五千對手放在眼裡:「大名鼎鼎的白虎、騎居然連箭也會射歪,太弱了吧?!!」
「哈哈,大概是沒吃飽飯,他們不是因為在景城挨餓,才逃出來的么?」
「啊!他們又逃了,真是膽小鼠輩。什麼白虎、騎,不如改名叫『白鼠騎』好了!」
……
軒轅楚的細目中亦露出一絲諷笑,觀這裡的山勢地理,不是設伏之所,他也就沒了恐畏,有心與年華玩貓戲老鼠的遊戲,一揮手,「追!看這群鼠輩能逃多遠!」
白虎、騎且退且向天狼騎放箭,天狼騎的隊伍越靠越攏,地底隱隱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想必是冰層無法承受逐漸集中的重壓。
白虎、騎緩慢後退,以弓弩擊敵,與天狼騎始終隔著幾百米,隨著靠近丹水的拐彎處,冰層底下的聲響越發清晰,但冰層始終沒有裂開。
白虎、騎的箭簇,已經告罄。
烏雅唇色蒼白,道:「怎麼會這樣?!不可能啊!冰層明明已經很薄了,不可能承受這麼多人,還不裂開……」
年華苦笑,心中比冰還涼,「原因是天狼騎的靴子——履冰靴。穿上履冰靴,踏在再薄的冰層上,冰面也不會裂開。履冰靴是崔天允的發明。該死,我真糊塗,居然算漏了這一點!」
巴布望著逼近的天狼騎,臉色發青,「箭也告罄了,我們該怎麼辦?」
年華望著黑壓壓逼近的天狼騎,心念電轉,腦海中卻是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脫身。
一直沒有言語的赫鋒,突然開口道:「履冰靴再神奇,也得有冰才能履,不可能踏水而行吧?巴布、烏雅,你們保護年主將撤退,這裡交給我!」
話剛說完,赫鋒已經提起腰間的狼牙棒,破開眾人,向天狼騎衝去。
年華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
赫鋒在離天狼騎兩百米遠處,舉起巨大沉重的狼牙棒,拼盡全力,向腳下的冰層砸去。一下,兩下,三下……冰屑飛濺中,他罔顧生死,彷彿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在於砸開腳下的堅冰。
白虎、騎見狀,大受欣舞,立刻又有數名使狼牙棒、開山斧之類重型兵器的漢子扔了弓弩,拿起武器不顧生死地沖回去,與赫鋒一起鑿冰。臨走時,每個人留下的話語都是一樣,「保護年主將撤退,這裡交給我!」
天狼騎慌了,立刻有弓弩手持箭對準了赫鋒等正在鑿冰的勇士。
年華心驚,想要上前,卻被巴布、烏雅等將士攔住,他們簇擁著她向岸上而去:「主將快上岸,冰面已在搖晃,此地危險!」
「噌!」就在年華一錯眼間,箭雨如蝗,射向赫鋒等人。
年華大駭,「不——」
血肉之軀被箭雨射穿,正在擊打冰面的勇士次第倒下。赫鋒的右胸正中一箭,他卻強自撐著,咬緊牙關,一下一下地擊打冰面。
沒有任何命令,白虎、騎中又有數名將士返回,拾起死去的同伴留下的武器,冒著箭雨,繼續砸擊未開的冰層。
「砰!砰!砰——」當第二支羽箭沒入腹部時,赫鋒的唇角溢出了一絲鮮血,鮮血滴落在冰面上。鮮血滴落的平滑冰面上,一絲皸裂的痕迹漸漸擴散,與四周白虎、騎將士們鑿出的裂紋緩緩相銜。
從高空俯瞰,但見一面方鏡上逐漸爬上一道道裂紋,仿若蛛網,層層擴散。
冰河底部隱隱動搖,腳下已有虛浮之感,天狼騎驚慌失措,一時間人仰馬嘶。軒轅楚沒有料到白虎、騎如此捨生忘死,暗暗心驚,大聲道:「快散開!去岸上!!」
可是,天狼騎人數眾多,之前為了躲避箭襲,一層層向中間收攏,此時哪裡能夠立刻散開?但天狼騎畢竟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精銳部隊,在危急的情況下,倒也並不慌亂無章,仍舊有條不紊地撤向岸邊。
赫鋒見天狼騎在撤移,心中焦急,大吼一聲,力聚雙臂,狼牙棒狠狠砸向冰面龜裂處。這一擊,他使盡了全部的力氣,透支了本已垂危的生命。冰面裂開,河水上涌的剎那,他噴出一口鮮血,只來得及回頭道:「年主將……快走……」
赫鋒擊裂的窟窿使冰面上的裂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
不過須臾,整條冰河碎作片片浮冰,湍急的丹水倒卷上來,仿如一張巨大的獸口,頃刻間吞沒了冰面上的一切……
軒轅楚,天狼騎,赫鋒,白虎、騎被捲入河水中的剎那,兩岸冰山上的積雪冰石也被冰河裂開的動靜所震,撲簌簌地落下,似乎要發生雪崩。
年華心中震撼、悲痛,她全然不顧頭頂上的危險,眼前只有在冰河中沉浮的白虎、騎,就欲衝下河救人。
烏雅急忙拉住年華,焦急地道:「聽這動靜,只怕將有雪崩!年主將快走,河面寬廣,河水湍急,又沒有船,根本救不了人啊!」
年華仍在往回走,嘴唇緊抿,神色悲痛。明知救不了人,她也無法棄河中的將士於不顧。
巴布急了,拉住年華:「年主將,快走。不要讓赫鋒白白犧牲,他們這麼做是為了你能夠安然脫身啊!!」
年華仍在往回走,有淚盈眶,心中哀絕。
烏雅望著年華的背影,大聲道,「主將請想想在宵明原上等待您的將士們,請想想被敵軍圍困的景城,再想想赫鋒他們最後……最後的話語……」
說道最後一句,烏雅已是聲音哽咽。
年華聞言,停住了腳步,望向在浮冰中哭喊沉浮的人。巨河之中,人小如蟻,根本無法從天狼騎中分辨出白虎、騎,也根本無法去救任何人。
一部分靠近岸邊的天狼騎,已經陸續爬上了河岸。站在岸上的白虎、騎,不過千餘人,山壁上隱隱顫動,冰雪碎石簌簌滑下。眾將士嚇得臉色蒼白,卻沒有騷動逃竄,而是在靜等年華的示下。
年華終是轉過身,將寬廣冰河中的哀嚎掙扎置之身後,臉上沒有表情,聲音卻決然鏗鏘:「眾將聽令,撤離!」
巴布、烏雅鬆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沉抑悲痛,指揮眾將士逆河而上。
年華最後一次回頭,夕陽下,雪山之中,整條冰河上眾生沉浮,哀聲繞耳,仿如置身在地獄中,沒有血腥,卻充滿了殘忍和絕望。
赫鋒早已沉入丹水,但年華卻在夕輝中看見了他粗獷的笑顏,他的身邊,許多白虎、騎勇士一起回頭,笑容平和而快樂……
死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
年華回過頭去,擦掉了眼淚,神色堅毅,她率領殘存的白虎、騎逆丹水而行。
她之生,是戰士們以死換來,對於戰士最好的尊敬和感恩,不是兒女情長地啜泣傷懷,也不是意氣用事地同生共死,而是如他們所願,安全地逃離危境,去往宵明原會師。完成白虎、騎此次的使命,方不負他們的犧牲,方能無愧於他們的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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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華三年春,華救景城,率白虎、騎入越境。一月破師城,俘越軍三萬,沿黔水北上;四月破偟城、酈城;五月破溱城;六月駐花城,與鄴城隔羅剎湖相望。永定侯高殊懼,呈黃金十萬,九色錦千匹,東珠百斛,請退王師。華曰:「金珠皆不足貴,若得永定侯印,則退。」永定侯懼,急召魔血大將軍軒轅楚歸越。七月,軒轅楚歸,華乃退。——《將軍書·風華列傳》
崇華三年春,白虎、騎主將年華揮師入越,逼攻鄴城。清平郡主寧無雙駐中曲山,與聖佑大將軍青陽守望相助,共護景城。冬寒兵銷,對峙二月,無戰。三月,軒轅楚、崔天允以木鳶攻景城,東城破,朱雀騎襲無皋嶺,退靈羽騎,景城得免。四月,朱雀騎撤離中曲山,入景城。五月,軒轅楚欲拆盟歸越,為崔天允止。六月初,軒轅楚、崔天允再攻景城,鏖戰三日夜,弓盡刀折。清平郡主馭火鳥破木鳶,退敵軍,全景城。軒轅楚再欲歸越,為崔天允阻,終止。七月,崔天允于丹水上游斷河截流,欲淹景城。景城臨危。軒轅楚忽得永定王召:鄴城危,速歸護國。軒轅楚棄盟歸越。崔天允怒曰:「臨陣退軍,害吾功虧一簣,豎子不足與謀!」七月下旬,崔天允氣歸禁靈,景城得全。越、禁靈裂盟為敵,自此絕誼。——《夢華錄·崇華紀事》
永定十八年春,王師入境。一月破師城;四月破偟城、酈城;五月破溱城;六月王師駐陪都花城,鄴城危。王召大將軍歸越護國。七月,大將軍歸越,設三路伏兵,追殲王師。王師潰退。八月,大將軍封境,王師困越地,輾轉三月,不得出。十月,王師破建城,逆神水河北上,歸玉京。——《越國志·永定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