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軒轅
簡單吃過早餐后,紫石帶領年華、寧湛離開竹樓,徒步穿行在古木參天的莽林間。慣於跋山涉河的年華還沒有什麼,身體羸弱的寧湛早已經吃不消,才剛走了一個時辰,他就滿頭虛汗地倒在路旁,無論如何也走不動了。
紫石觀望寧湛氣色,又替他把了把脈,心中不由得一沉:這孩子雖然貴為天命之主,可是卻有痼疾纏身,恐怕不是長壽之人。
年華十分擔心,眼眶有些發紅。
紫石將玉笛橫於唇邊,吹出一串清越的音符。煙霧繚繞的山林中,突然閃現五彩光華,一頭形態優雅的麋鹿緩緩走出來。麋鹿渾身五彩華溢,犄角如珊瑚盤旋,四蹄輕靈似風,它用黑曜石般的眸子溫柔地注視著三人。
紫石將寧湛扶上鹿背,在鹿耳邊低言:「接下來辛苦你了,彩雲。」
麋鹿竟似能夠聽懂人語,以頭輕輕摩挲紫石的肩。寧湛趴在麋鹿背上,感覺舒服了許多,山路顛簸,疲弱的他漸漸安靜地睡去。
三人一鹿繼續在山林中穿行,麋鹿溫馴地在前面引路,自覺避開瘴癘險峻的歧路,所過之處,幾乎都是坦途。
年華忍不住讚歎:「這麋鹿好神奇,簡直像人一般!」
紫石笑道:「合虛山中靈獸眾多,自古就是修道之人求仙,異門子弟練術的佳處。將門弟子也常常借著合虛山的地勢,學習如何行軍布陣。」
年華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封父師父回天極門了嗎?」
「回來近半個月了,想不到他這一次出門,竟會破了當初立下的誓言,又收了一名弟子。」紫石望著年華,若有所思地道:「你跟一個人很像。也許,這就是他破誓的原因。」
年華問道:「是魔血將軍軒轅楚嗎?」
軒轅楚是越國第一驍勇的戰將,也是全夢華最殘忍的武士,他不僅有萬夫不當之勇,更是擅長謀略,用兵如神,他麾下的天狼騎驍勇善戰,所向披靡,從未吃過一次敗
「師父把飛雲符交給我時,曾經提及過他。他說,軒轅是他最驕傲的弟子,也是他此生最慘痛的失敗。」
「他果然還是忘不了,」紫石長嘆,道:「軒轅楚出身蠻族,身體里流著野獸的血,天性殘暴好殺。當年,他隻身來到合虛山,闖入天極門拜師學藝。封父愛惜他天縱奇才,包容了他殘忍的心性,將一身本事傾囊相授。軒轅楚倒也沒有辜負封父的期望,在天極門中就已表現得卓爾不凡。他出山後,回到越國為將,征戰四方,策馬疆場,把在將門所學之術用得爐火純青。不出七年,就已經搏得越國第一猛將,夢華第一武士之名。」
年華不解:「既然如此,師傅又為何失望?」
紫石神色倏然黯淡,頓了頓,才繼續道:「雖說在亂世中,一將功成萬骨枯是極為平常的事。可是,軒轅楚造下的殺孽,卻多是由於他嗜血的天性。他每戰必屠城,每伐必誅盡,凡是天狼騎馬蹄所到,皆是胡塵漫血,白骨成山。」
年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想起了越國伐朔方時的慘景:城樓外,荒野亂林中,到處是殘破的屍骨,鮮血浸紅了整條護城河。滿臉猙獰的天狼騎大肆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凄厲的哀號響徹白骨累累的荒野。她,就是在這場殘酷的屠城中,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也是在這場屠城之中,為封父所救,並被給予飛雲符。
紫石道:「封父看不慣軒轅楚的作為,曾經親自去越國勸止。軒轅楚表面上恭敬相迎,卻暗中在封父的酒里投毒,還言曰:『兵者,詭也。乃為師父所授。』封父既憤怒,又悲傷,他離開越國后,就消沉不已。經歷了軒轅楚的打擊,除了舊徒青陽之外,他發誓不再收徒弟。哪知這次外出遊歷,卻因你而破了誓言。」
「師父說,只要我能獨自穿過亂世硝煙,活著抵達合虛山天極門,他就會讓我成為將門弟子。」年華道,她的眼前浮現出與封父分別的那一幕。
☆★☆★☆★☆★☆★☆★☆★☆★
樹林外,天狼騎的身影影影綽綽。樹林內,躺著兩名天狼騎的屍體,年華站立在亂樹叢中,手上還握著滴血的匕首。
封父盯著年華的臉,森冷如刀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驚愕。
剛剛殺了兩個人的女孩,眼神決絕而冷酷:「他們該死。」
封父縱聲長笑,他自諷地道:「也罷,也罷,老夫前半生勞心費力,也不過雕磨出一個遺禍蒼生的惡魔,後半生再調、教一個血染烽火的修羅,又有何妨?」
封父將年華抱上奪來的戰馬,於圍追的天狼騎中殺出。他手握寒光凜凜的長刀,凌空斬向逼來的追兵,妖紅的鮮血噴薄飛濺,戰馬慘鳴著次第跪倒。縮在封父身前的女孩不僅不懼,臉上反而露出異樣的興奮。
封父且戰且道:「你和小時候的軒轅楚很像。你叫什麼名字?」
「年華。」
「你願意在亂世為將嗎?」
「願意。」
「為將者在鞍馬上殺人,也終會在鞍馬上被殺。即使這樣,你也願意嗎?」
「願意。」
「好!」封父揚手挑起刀鋒,直取天狼騎將領的首級,刀落頭飛,血雨如蓬。餘下的追兵頓時懾住,逡巡不敢上前。封父灌注千斤之力,橫刀掃向左方追兵,霸道的刀氣仿若有形的利刃,不及避開的追兵立刻屍首異處。殺開了一條血路后,封父縱馬疾馳,但是天狼騎卻如附骨之蛆,緊隨在後,窮追不捨。
封父皺眉,沉吟片刻,將一物塞入年華手中,道:「以飛雲符為信,如果你能獨自抵達合虛山天極門,你就是我封父的第三名弟子。」
沉重冰涼的飛雲符,硌得幼嫩的手心生疼,但是年華卻笑了:「好!一言為定。」
封父也暢聲大笑:「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識,孺子可教也!」
封父飛身掠下戰馬,橫刀立於棧道之上,與逐漸逼近的天狼騎對峙。
年華最後回頭望見的一幕,是封父在殘陽里浴血搏殺的身影,他的英姿恍若戰神臨世……
☆★☆★☆★☆★☆★☆★☆★☆★
「你很不簡單。」紫石望著年華,眼神讚許,一個十歲的孩子,在兵荒馬亂中跋涉千里,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最終,她活著抵達了天極門。「你為什麼願在亂世為將?」
「我想變強。」
「為什麼想變強?」
年華想起被亂軍踐踏的家園,被亂軍驅逐屠戮的親人:「只有強大,才能守護。」
紫石嘆道:「你和軒轅楚很像,但卻又完全不同,」
紫石曾問過軒轅相同的問題,他的回答是:殺戮。
暮色低垂,寒鴉歸林。
天極門位於合虛山深處,此處的山谷名曰萬花。萬花谷中,仙鳥神獸自在徜徉,奇花異卉爭相竟放。穿過九道迷宮般的瀑布后,紫石、年華、寧湛三人終於抵達了神秘的天極門。
峽谷的關隘處,一名渾身書卷氣的儒雅男子,帶著四名身著藍衫的門人上來迎接。儒雅男子與四名門人看見紫石,施然禮道:「恭迎門主。」
紫石點點頭,對儒雅男子道:「墨涵,去醫門把歧黃請來,這個孩子生病了。」
墨涵頷首,領命而去。
紫石將寧湛抱下麋鹿。從下午起,寧湛就陷入了昏迷,此刻他的身體滾燙如火。
萬花谷的正中央,是平滑如鏡的淚湖,湖心有一座九層黑塔,塔名萬生。萬生塔是萬花谷中最顯眼的建築,也是君門所在之處。
紫石抱著寧湛渡過浮橋,年華緊緊地跟在她後面。紫石對年華道:「你先去將門,我讓人領你去。」
「不。」年華擔心寧湛,不肯離開。
紫石無奈:「好吧,你也來。」
萬生塔。紫石將能在安置在一間寬闊,典雅得如同宮殿的房間中。寧湛睡在柔軟的床、上,神色虛弱,臉色幾乎和羽被一樣白。
歧黃替寧湛號完脈,皺眉嘆息:「老朽先配一些調身養氣的方子,讓他暫且好好將養著吧。」
紫石問道:「他的病,沒有可能治好么?」
歧黃嘆息,搖頭:「這是胎裡帶出來的病,不可能根治得了。」
紫石和歧黃一邊說話,一邊走出房間。一直默默站在床邊的年華,小心翼翼地替寧湛掖好被子。
看著寧湛痛苦的神情,年華覺得很悲傷。從越國一路走來,寧湛是第一個對她好,對她笑的人,讓她想起了她的家人。她不想看見他痛苦,她希望他健康,快樂,雖然相識的時間很短,但她總覺得她和他相識已久,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覺,彷彿他們一直就並肩走在同一條路上,只是都沒有轉過頭,去看走在身邊的彼此。
硃色廊柱的陰影里,有一雙明亮飛揚的眼睛,透過黑暗注視著年華。
年華警惕地道:「誰?」
黑暗中,緩緩浮現出一個身影,竟是一名英氣勃勃,高綰髮髻的少女。少女在月光中走向年華,長眉斜飛入鬢,面容冷艷端麗,反問年華:「你又是誰?」
「我叫年華,是將門弟子。」
「哼,原來只是一個平民!」少女冷哼道:「低賤卑微的平民,不配知道我的名姓。」
冷傲的少女丟下話后,轉身揚長而去。
年華望著少女的背影,微暗的光線中,似乎有一條張牙舞爪的怒龍,盤旋纏繞在少女身側,須鬣戟豎,張口吞向她的頭顱。
「啊!」年華大吃一驚,忍不住呼叫出聲。
少女聞聲回頭,皺眉:「怎麼了?」
幻影消失,天風吹過房間中央,揚起層層鮫綃紅幔,宛如縹緲的煙霧。
可能是眼花,看錯了吧!年華暗自想到,急忙道:「沒,沒什麼。」
少女轉頭離去,「哼,大驚小怪!」
年華收回心緒,坐在昏黃的燈光之下,靜靜守著昏迷的寧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