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章
在明王手中,武力是最大的武器,在德王這裡,這一封信的力量也不亞於一支軍隊。
看到信的新帝,只怕會更左右為難。下令勤王,袁州就可以名正言順發兵。在大義上,德王站得比明王新帝都要名正言順。
眾人表情不同,楊臣卻幾不可見地微微皺了一下眉。鄭穆眼風掃過來,楊臣很快放下心頭那一點不適,恢復如常。
「歐陽玄,莫炎,」幕僚重點提出這兩個名字。隨著明王叛亂,這兩個名字早已隨之名震天下。幕僚道,「兵家之事,以合正,以奇勝。這兩人正好是一正一奇,相輔相成,明王又謀略得當,十分難應付。我擔心……」
「擔心什麼?」德王問。
「讓明王先入主京城,再佔地利之優,我們的處境將變得很難。」
氣氛一時有點沉悶,眾人不語。
矩州軍的驍勇,任誰都不能忽視。德王頭轉向一側,看著孤零零站立的那人,問:「杜言淮,對上歐陽玄和莫炎,可有信心?」
眾人原先並不知道此人身份,聽德王提起,才知道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叫杜言淮,名字與人極其不符,此人容貌平常,眉稀眼凹,唇又太薄,扔大街上也不會有人注意。
杜言淮抬起頭,先看向德王,朝左又看看鄭穆,似乎在座只有兩人值得他注意。
「殿下,」他一開口,聲音清冷,「京城有朱雀旗有蕭銘,明王不會那麼容易就攻下。」
幕僚道:「今時不同往日,明王收納雲州軍,軍力大增。」
「雲州軍並不是一手帶出來的軍隊,戰力不及矩州軍,作戰指揮稍有不當,還會變成拖累。」
「明王本身就是名將,歐陽玄與莫炎也並不弱,三人都是難得一見的統帥之才,如何會出現這種情況。」
杜言淮道:「論作戰指揮,明王與歐陽玄可稱得帥才,莫炎么,卻要差上一些。」
幕僚冷言冷語道:「口氣甚大。」
杜言淮也不與他爭辯。
德王問道:「明王軍力強盛毋庸置疑,聽你口氣,倒是對蕭銘推崇備至?」
「先帝早年並不重用蕭銘,所以聲名不顯,大多數人都以為,他能當上朱雀旗統領,是因為比他年長的將軍基本都已經過世,輪也該輪到他。」杜言淮說著,停頓了一下,眸光幽深,似乎陷入了什麼回憶,又繼續道,「平矩州一戰中,明王戰功彪炳,尤其是在草原上以少勝多的戰役,可笑世人都不知道,這些戰術,全是當時身為副統領的蕭銘一手一腳教導出來的。」
眾人聽他說起往事,都陷入詫異和沉思的情緒里。
「明王征戰的本事,都是從蕭銘那裡學來,說起來,蕭銘可以稱得上是明王之師。」
這真是石破天驚的消息,廳內無人不感到意外。
唯有鄭穆紋絲不動,似乎早就知道。
德王有些惋惜:「你說的倒晚了些,傳至京中,也足以讓君臣生隙。」
杜言淮說完這些,又陷入沉默,眼睛看著地圖,絲毫不關注他人看法。
德王道:「偌給你領兵,蕭銘、明王、歐陽玄、莫炎,哪個堪敵?」
杜言淮眼皮一掀道:「蕭銘佔據地利人和,正面抗衡,王爺手中的白虎旗勝算不足三成。但是讓明王先去打,等兩方消磨,我軍再上,勝算可達七成。」
明王大喜,其餘人等都是訝然,聽他言外之意,除了蕭銘他沒有十足把握,其他人都堪敵。好囂張的口氣——當今天下,誰還敢拍著胸脯說自己能贏過明王一系的兵馬。
商議了一番出兵詳情,明王一手緊握成拳,胸口處隱隱發燙,血液激蕩,讓他整個人都有些亢奮。
是的,亢奮!
籌謀等候了那麼久,局勢終於發展到了最利於他的階段。
他有先帝的遺詔,有明王叛軍襲京在前,無論鄭衍是否下旨勤王,到了那個時候,他都會帶著白虎旗去京城。讓他的皇兄和皇弟都知道,誰才是天命所歸。
到了這一步,對袁州來說,真正最重要的是出兵時機。太早,就會行程三足鼎立的局面,太晚,可能會留給對方休養生息捲土重來的機會。
德王另幕僚時刻注意京畿動向。轉過臉來,神色肅穆道:「杜言淮,楊瑞。」
兩人應諾。
「明王有兩員虎將,天下艷羨,本王卻沒有此類想法。我軍一出,就是你們為自己正名的時刻。」
楊瑞年紀尚輕,得到德王如此肯定,激動的抱拳,大聲道:「絕不敢負殿下期望。」
杜言淮半垂著眼,讓旁人看不出心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咬牙撐著才沒有讓自己失態,他的瞳仁幽深,從中透出的凶光就像是一匹孤狼終於聽見了獵物,急欲一展利爪,撕碎對方。
離開議事廳的時候,楊臣走在鄭穆的身側,落後半步,走到外院,他終於忍不住問:「師父,那個杜言淮是誰?」
「不過改頭換面了而已,你應該有印象,」鄭穆吐露出一個名字,「杜岩。」
楊臣愕然,稍一思索,驚道:「前太子衛率。」
不怪他如此驚訝,先帝立太子時,為他配了文武兩個師父,文就是楊臣祖父楊老,武指就是東宮衛率杜岩。只是杜岩生性耿直,說話直白,不為太子所喜,太子成年後多次要求換東宮衛率,先帝磨不過他,將杜岩調去軍中任了一個閑職。
人人都知他與太子師生關係不好,可偏偏太子謀逆奪宮,最後的株連他也沒有逃脫。誰知現在竟然改頭換面,換了個身份出現在德王麾下。
當年在軍中,杜岩也是有著赫赫威名的。
難怪剛才杜言淮態度冷淡,德王卻始終以禮相待,甚至是太客氣。
「他如何會來投明王,會不會是另有目的?」楊臣問。他有這樣的想法再正常不過,受廢太子案牽連的官員不少,參與奪宮的沈閥直接滅門,那可是有百年積累,天下四大家族之一,其他官員更不用說了,杜岩就屬於其中之一。楊臣依稀記得,廢太子一席官員部分抄家沒族,另一部分流放千里之外。不管杜岩屬於哪類,他能夠換身份就是一種重生,怎麼又一腳趟進天下逐鹿的渾水裡。
「難道是德王幫他更名換姓擺脫流放?」楊臣猜測道,「條件是加入袁州軍?」
鄭穆笑了笑,「他是自願來袁州的,並無他人勉強。」
「放不下榮華富貴?」從來由奢入儉難,嘗過手握重權,富貴滿門的滋味,怎能甘於平淡。
「也許是為了忠義吧。」
楊臣再次發怔,忍不住轉過臉來,看見鄭穆臉上一片寧靜,目光平定,似乎說了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
明明這句話蘊含的意義絕不普通。
今夜發現的事實在太過出乎意料,楊臣感覺腦子都快轉不過來了,「忠義?對廢太子的忠義?可是廢太子明明對他……」
「不仁?」鄭穆接過他的話,「縱廢太子對他不仁,他卻不能對廢太子不義,世上總有些人會做一些平常人認為的傻事。」
「傻」這個字楊臣難以說出口,在知道杜言淮真正的身份后,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
道義,仁義,忠義,這些東西就像是空氣,看不到,摸不著,有的人表面道貌岸然內心嗤之以鼻,因此,「義」常常被人看得太輕,可面對真正存在的「義」時,才能發覺這份重於泰山,遠勝語言的力量。
楊臣終於明白杜言淮在議事廳里孤獨站立的身影,他與德王麾下立場完全不同,他不需要卑躬屈膝,因為他對德王一無所求,不為富貴,不為權勢,不為名利……他只是來為廢太子盡最後一份忠義的。
「杜……大人已經知道殺死廢太子的兇手了?」
「只要有心,該知道的總能知道。」
楊臣長吁一口氣,初夏的晚風裡攜著一絲寒氣,他不禁伸手攏了攏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