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
緊急的戰報不停從沿途郡縣發往京城。
對戰況同樣關注的還有袁州。德王鄭泰聽聞探子回稟的消息,臉上神色似驚似喜,在書房中獨自踱步,坐回書案前,拿起筆書寫了一封書信,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覺得不妥,拿起燈罩,點燃書信,直至燒成了飛灰。他坐下,靜了靜心,又重新寫了一封。
這是一封給新帝鄭衍的書信。
信中內容主要是分析了矩州軍的驍勇難敵,戍邊大軍防備矩州族不能輕易調動,以及京畿周圍郡縣的兵力分佈情況,總之一句話,京畿已危如累卵。袁州願意出兵襄助京城,也不追究先帝詔書一事,只有唯一個條件要鄭衍答應,劉氏與先帝之死脫不了關係,只要將劉氏論罪,袁州願意出兵勤王。
鄭泰寫完書信,反覆研讀,確保措詞用句再無一絲紕漏,放下筆墨,封好交付侍衛,以八百里快騎送往京城。
這封書信雖然沒有矩州軍這樣的危急,卻其中的力量絲毫不弱於刀劍。
鄭衍,你將如何選擇。
鉛雲低垂,天色微暗。鄭泰站在窗前,唇角勾起一絲涼薄的笑容。
這天夜裡,德王府的議事廳內燈火通明,丫鬟與下人們避得遠遠的,廳外侍衛林立,守衛極其森嚴。
鄭穆從王府花園一路走來,小廝知道他眼疾治癒不久,特意放慢了腳步,走到角落黑暗的地方還會抬一抬燈籠,好把路照得更敞亮些。
路過拐角一處山石,小廝抬燈,驀然看見一雙繡花鞋站在山石旁。小廝嚇了一跳,喊:「誰?」
「別嚷,是我們姑娘。」嬌脆的聲音一聽就是年輕女子。
鄭穆多年習慣黑暗環境,剛才一瞥,已經看到,山石旁站的是兩個丫鬟和一個衣飾華麗的少女。
提燈的小廝也認出丫鬟的臉,眼睛卻不敢再往後面瞟。心想那位就是近來下人們傳的沸沸揚揚的貴客吧。聽說她美麗非凡,居住在後院,德王殿下非常寵愛,因身份神秘,特令下人不得怠慢。
鄭穆視而不見,道:「走吧。」
「安陽郡王。」站在丫鬟身後的少女突然張口,聲如鶯啼,婉轉動人。
鄭穆抬了抬眉。與王府內眷無意撞上,他原不想做理會,沒想到對方一口喊出他的身份。
丫鬟們有些著急,卻攔不住少女。她徐徐往前走了兩步,斂衽為禮,道:「郡王是皇叔,應該見禮。」燈火微弱,照出她的樣貌,生的眉似遠黛,目如秋水,一舉一動都像精心量裁過,翩然若畫,幾乎沒有一處不美。
小廝眼角掃到,只覺得呼吸都為止一頓。
鄭穆道:「不必多禮。」他已猜出少女身份,心中猜測她主動招呼的意圖。
少女柔聲道:「過幾日王府將辦詩會,家姐在郡王府中,不知道是否可以發帖請來?」
鄭穆微睞,眸中犀光一閃而過,「一位友人將親眷暫托於我,在府中獨處一個院子,並不屬於王府中人,出行自由。姑娘如果有邀約,可以自行去找她。」
少女神色微微一變,咬住嘴唇,似乎有些無措。
鄭穆道:「愣著做什麼,耽誤了王爺正事。」這話是對小廝說的。
小廝一個激靈,趕忙打起燈籠領路。
等兩人走開,兩個丫鬟編排起來。
「郡王好大的架子,居然對姑娘你這般無理,剛才就應該告知身份的。」
「說什麼?」少女臉上有些羞惱,「沈家千金就這樣進了府,還要告知天下不成?」
另一個丫鬟道:「琳姑娘真是無用,在郡王府竟沒有半點地位。」
美貌少女正是沈閥嫡系千金沈玉,她想起剛才鄭穆那兩句,分明是撇清關係的意思,心頭一陣惱,再加上她自己在王府也是身份不明,更添兩分難堪。事實上她並非不知沈琳現在的處境,只是這段日子在王府,雖沒有名分,但是上下都待她已如側王妃一般,見到安陽郡王,她有意提這麼一句,用意也在為沈琳討個說法。誰知鄭穆半分面子都不給。
諸如此類的委屈,在沈玉的人生里,掰著手指都數的過來,她手扶在假山石上,勻了一會兒呼吸才緩過來。有一點她心裡明白,如果今日她是德王正妃,也不會受鄭穆如此冷臉。
她和沈琳並沒有兩樣,唯一的區別在於她的身份更高貴,旗子的價值更大,要想在這個世道里保持榮華富貴的人生,她必須要耐心,等待德王登大寶的一天,她也將鳳臨天下,成為這個王朝最尊貴的女人。現在的忍耐,委屈、痛苦,都只是一種磨練。
沈玉把這些念頭在腦中翻滾了好幾遍,緩緩吐出胸口那股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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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穆來到王府議事廳,燈火敞亮,如同白晝,德王鄭泰居主位,左右圍繞著心腹幕僚兩人,下面是楊臣楊瑞兄弟,還有一人獨自站在角落,聚精會神低頭看著地圖,連廳中來人也沒有注意到。
德王見到鄭穆,點了點頭,幕僚將左側位置讓開。
「殿下,」開口嗓子稍有些暗啞的是個瘦削顴骨高的男子,面相有些陰沉,可在座沒有人敢輕視他,此人名叫魏山,是跟隨德王最久的一任幕僚,他道,「明王勇謀兼備,不容小覷。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快攻,可是他耐下性子在中都打了一場漂亮的攻城戰,整編吸納了雲州軍。如今估算,京城與明王之間,如果沒有其他變數,勝負五五之數。」
眾人下午都已經收到戰報,所想的也大致相同。
「京城不會坐以待斃,聖上可以下旨勤王。」楊臣道。
旁人還無言語,德王低笑了一聲。眾人不明所以有些詫異,德王便把下午寫的一封書信內容原封不動說出。今天在議事廳內都是他信得過的人,不擔心有外泄的情況。
眾人聽完,面上神色各異,心中卻各自不同程度的發寒。為天家這些兄弟之間淡薄的血緣意識和幾乎已完全看不到的兄弟之情。
德王這封信,乍看之下兄友弟恭,從字面上挑不出一絲錯。可其中用意之險惡,絲毫不下於明王。第一,信中暗示鄭衍皇位由來不正,現在被明王逼得要決一死戰。第二,袁州可以出兵勤王,但是要鄭衍將他的母族劉氏定罪。如果鄭衍做了這樣的選擇,只怕很快就會被天下人唾棄。將自己母親一族都可以犧牲的人,哪怕最後與明王一戰贏了,又如何能安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