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閻王
長安城中最富盛名的兩座酒樓,一是西市金玉樓,一是東市萬珍樓。萬珍樓,在千妖百鬼之中被稱為「鼠樓」,以各色美食聞名。金玉樓以消費昂貴著名,被長安城的人們稱為「金樓」。
金玉樓並非一般酒樓,它是太平公主的產業,是太平公主收羅奇珍異寶的場所,也是奢靡的達官顯貴們彼此鬥富的紫醉金迷之鄉。
金玉樓的客人本來就不多,惡鬼來一踏入,寥寥無幾的食客們不動聲色地悄悄走了。大家都害怕他、厭惡他,但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金玉樓中布置得十分奢華,精美的玉器出自名匠之手,雅緻的瓷器光華瑩潤,血紅的珊瑚大如巨岩,牆上懸挂的字畫也都是名家手筆。
白姬挑了一處屏風邊的桌案,跪坐下來。元曜、惡鬼來也走過去,坐了下來。惡奴們環立在三人周圍,凶神惡煞。
白姬覺得不舒服,對惡鬼來道:「我夫君膽小,這些壯士圍著,他沒辦法提筆寫休書。」
元曜生氣地瞪著白姬。
惡鬼來揮手,讓惡奴們去不遠處的鄰桌坐下了。
因為惡鬼來嚇走了客人,金玉樓的掌柜有些不高興,只讓一個小夥計過來應答。
小夥計笑道:「金玉樓的規矩,不是貴賓,先放百兩定金,才能點菜。」
因為知道金玉樓是太平公主的產業,惡鬼來也不敢太放肆。他做了一個手勢,一名惡奴從錢袋裡拿出兩大塊金子,遞給小夥計。
小夥計掂了分量,估計超過一百兩銀子,才笑道:「三位請點菜吧。」
惡鬼來對白姬笑道:「娘子想吃什麼,不必客氣。」
白姬就真的不客氣了,笑道:「既然來公子請客,自然是要最貴的了。酒要金谷酒,茶要玉川茶,山珍海味、八畜八珍一樣都不能少,各式菜肴挑最貴最珍奇的呈上來。」
惡鬼來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元曜冷汗。
「是,請稍等。菜肴馬上就好。」小夥計高興地退下了。
白姬笑著對惡鬼來道:「來公子不必擔心銀子不夠,金玉樓可以賒賬,不夠的銀子,可以改日再送來。」
惡鬼來木然地點點頭。
不一會兒,茶酒菜肴陸續呈上來了,珍饈佳肴陳列在案,滿目琳琅。
白姬胃口很好,吃得很歡快。
元曜雖然肚子餓了,但看見對面坐著的惡鬼來,就無法下咽。
美人相伴,美食在案,本來是十分享受的事情,但惡鬼來看著對面的元曜,也吃不下去。
白姬對元曜道:「夫君,你不吃一些,下午會沒有精神的。」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都要去閻王殿了,還有什麼心情吃東西。」
白姬為元曜夾了一片烤駝峰,笑道:「人生沒有比吃更重要的事情了。即使是去閻王殿,也得先吃飽呀。」
元曜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就把煩心事拋開,大吃了起來。
惡鬼來望著吃得歡快的白姬和元曜,心情暴躁。但是,思及這頓飯之後,元曜就會被丟進天牢,他就可以美人在懷,心情又好了一些。
不多時,白姬和元曜吃飽了,一頓千金之宴結束了。
殘羹冷炙撤去之後,惡鬼來向小夥計要來筆墨,逼元曜寫休書。
元曜從來沒有寫過休書,寫不出來,找借口道:「這休書也不是隨意提筆一寫就行了,必須得要一位見證人。」
惡鬼來惡狠狠地道:「少啰嗦!快寫!本公子就是見證人!」
元曜苦著臉,不知道怎麼下筆。
白姬笑道:「來公子說笑了。這見證人也不是誰都能當的,須得德高望重之人。我正要去布政坊拜訪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他應該能做見證人,不如一起去?」
惡鬼來道:「布政坊?本公子也住布政坊!一起去正好,得了休書,娘子就直接入本公子府中,倒也省事。」
白姬詭笑:「那,就一起去吧。」
元曜苦著臉,任由白姬和惡鬼來折騰。
白姬、元曜、惡鬼來離開金玉樓,去往布政坊。布政坊離西市不遠,不多時就到了。惡鬼來一路上不時地以言語調戲白姬,白姬只是微笑,也不生氣。
元曜卻很生氣,大罵惡鬼來不知禮儀廉恥,是一個敗類。因為不久之後,小書生就會在閻王殿嘗盡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惡鬼來也懶得讓惡奴揍他,任由他罵。
白姬笑道:「來公子,你已有嬌妻美妾,已有豐厚的家資,足夠你此生享用,為什麼還要不斷地奪人、妻女?奪人錢財?」
惡鬼來一愣,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慾望,道:「當然是因為本公子想佔有更多美麗的女人,更多錢財……」
白姬笑道:「來公子的心裡有一條叫『貪慾』的毒蛇。」
惡鬼來輕薄地道:「看見娘子,本公子的心裡還有一條叫『愛欲』的毒蛇。娘子,你發一發慈悲,救一救本公子。」
白姬陰森一笑,道:「我,最慈悲了。」
說話之間,白姬等人已經走到了一處朱門府邸之外。元曜抬頭望去,只見大門上方的懸匾上書著「來府」兩個字。來府的兩扇朱門大開著,四名侍衛穿戴整齊地站在門邊,似乎在等待什麼人。
惡鬼來奇道:「娘子,你來我家做什麼?」
白姬神秘一笑,沒有回答惡鬼來的疑問。她走過去,從衣袖中拿出一面刻著「武」字的金牌,遞給侍衛。
四名侍衛急忙垂首,一名侍衛拿著金牌飛跑入內,去向主人稟報,其餘三名侍衛恭敬地垂首道:「來大人已恭候多時。」
惡鬼來咽了一口唾沫,顫聲問白姬道:「你認識我伯父?」
白姬回頭,笑眯眯地道:「我要拜訪的人,就是您的伯父。」
惡鬼來張大了嘴巴,心中明白了什麼,一滴冷汗滑落額頭。
元曜大驚,道:「什麼?天后委派協助你的人是來俊臣?!」
「對。」白姬笑道。
元曜有些生氣,道:「來俊臣構害忠義,禍亂朝綱,你要和這等姦邪之人打交道嗎?你如果早說了,小生絕不和你一起來。」
「我就知道軒之會是這種反應,所以才沒說。」
「來俊臣能夠協助你做什麼?」
「我需要他的惡念來催熟佛蛇的『果』。」
「什麼意思?」
白姬正要回答,一名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出來。他身形高瘦,白面無須,一雙眼睛細長如線,幽黑的瞳孔中透著一股讓人發寒的戾氣。
來俊臣看見白姬、元曜,疾走幾步,道:「不知道兩位天使(1)如何稱呼?」
元曜不屑於回答。
白姬笑道:「我叫白姬。他是軒之。」
「請白姬、軒之兄進去用茶,再仔細詳談。」來俊臣諂笑道。他看了一眼在旁邊呆如木雞的惡鬼來,不明白侄兒怎麼會和天后的使者在一起。
惡鬼來冷汗如雨,說不出話來。
白姬笑道:「來公子是來找來大人做休書證人的,他打算把我夫君丟進閻王殿,用酷刑問成謀逆之罪,逼我改嫁給他。」
來俊臣一愣,接著抬手一耳光扇向惡鬼來,罵道:「畜生!」
惡鬼來被打得一個踉蹌,險些站立不穩。
來俊臣喝斥道:「還不快給天使賠禮道歉!」
惡鬼來捂著紅腫的腮幫子,正要給白姬、元曜賠禮,白姬卻咧齒一笑,道:「賠禮道歉如果有用,那閻王殿里的酷刑就虛設了。」
惡鬼來聞言,睜大眼睛,雙腿戰慄:「不,我錯了,不要把我送進閻王殿……」
來俊臣也道:「舍侄年紀小,只是一時糊塗,請天使網開一面,饒了他這一次,老夫必有重禮厚謝。」
白姬笑道:「糊塗不能作為無罪的借口,用上酷刑,他就不糊塗了。來大人在閻王殿里明察秋毫,一絲不苟,在來公子這件事上怎麼就糊塗了?來大人,你忘了天后對你說了什麼嗎?」
來俊臣向著大明宮的方向垂首道:「天后有命,天使說什麼,老夫就做什麼,不可違逆半句。」
白姬笑道:「很好。我說,把您侄兒丟進閻王殿。他的眼神讓我討厭,先剜掉眼睛;他的話語讓我討厭,剁爛他的舌頭;他說要讓軒之嘗遍所有的酷刑,我就要他嘗遍所有的酷刑。我很慈悲,不忍心傷他性命,用刑時讓獄卒注意一些,千萬別讓他死了。」
惡鬼來大哭道:「伯父,千萬不要啊!侄兒去了閻王殿,就生不如死啊--」
來俊臣沒有子嗣,對這唯一的一個侄兒一向像兒子般嬌縱疼愛,他有些猶豫了。
白姬道:「來大人曾說,為了效忠天后,雖至親亦忍絕,縱為惡亦不讓。現在,就是你對天后表示忠心的時候了。」
來俊臣對武后的忠心勝過一切,他吩咐侍衛道:「來人,把這個不成材的東西丟進天牢,上重刑。」
惡鬼來臉色煞白,跪在地上大哭求情,但來俊臣不為所動,白姬也只是笑眯眯地望著他。惡鬼來靈機一動,抓著小書生的袍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磕頭,求饒道:「兄台,我知錯了,請你饒了我吧……」
元曜有些不忍心了。惡鬼來作惡多端,不學無術,給他一些懲罰是應該的,但丟進閻王殿用重刑確實太殘忍了。
元曜正想開口替惡鬼來求情,白姬卻已笑道:「軒之不必多言,我自有理會。」
元曜也就不開口了。
惡鬼來哀嚎著,被侍衛們拖走了。
來俊臣將白姬、元曜迎入來府,奉上好茶,笑著問道:「老夫一不會降妖,二不會除魔,沒有什麼才能,不知道能做什麼?」
白姬掩唇笑道:「來大人謙虛了。你的才能是做壞人。放眼東都西京,沒有比你更壞的人了。」
來俊臣居然不生氣,反而細眸一亮,笑了:「承蒙天使誇讚,但不知老夫這個壞人能做什麼?」
白姬咧齒一笑:「我要讓雙頭蛇撕裂你,生啖你,以你的惡意為食。為了天后,你願意忍受這份痛苦嗎?」
來俊臣一愣,呆在了原地。
白姬又道:「如果你不願意忍受這份痛苦,可以讓你的侄兒代替你飼蛇。他身上也有惡意。」
來俊臣的細眸中發出狂熱的光芒,他咧齒笑了,道:「為了天后,老夫願意飼蛇。為了天后,任何痛苦老夫都願意承受。」
元曜不寒而慄。他覺得來俊臣對武后的忠誠仿如飛蛾撲火,近乎癲狂。
元曜忍不住道:「讓雙頭蛇怪撕裂,生啖,會死。」
來俊臣並不在乎生死,道:「只要是天后的命令,來俊臣死而不憾!」
白姬咧齒一笑,道:「天后並不希望來大人死,讓我務必留你一命。來大人,我不會讓你死。」
來俊臣虔誠地向大明宮的方向垂首,道:「天后仁慈,來俊臣銘感於心。」
元曜忍不住問道:「被雙頭蛇生啖,怎麼可能不死?」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的疑問,只是笑而不語。
白姬問來俊臣道:「來大人,我讓你找的卷宗,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來俊臣吩咐侍衛呈上一堆捲軸,親自捧給白姬,道:「這只是存入庫的相關資料,還有一部分地方資料尚未收錄入庫。」
白姬隨手拿起一個捲軸翻了翻,嘴角勾起一抹笑。
來俊臣站在大廳中,他的周圍匯聚了很多魑魅魍魎,四周的空氣非常渾濁。來俊臣和侍衛們都看不見,元曜卻看得很清楚,他看著那些蠕動的鬼魅,心中發竦。
白姬也不喜歡這渾濁的空氣,笑道:「來大人,你先退下吧。我和軒之在這兒看卷宗。」
「是。天使如有吩咐,請直接傳喚,老夫立刻就來。」來俊臣諂笑著退下了。
白姬倚坐在羅漢床、上,翻看卷宗。
元曜也拿起一卷,打開一看。這是有關赤髯客的文書檔案,記載了他在各地所犯的罪行和被通緝的情況。
元曜微微吃驚,細細翻看起來。
赤髯客身上血債累累,在各地都做下了不少案子。這些卷宗的時間跨度有三十多年,前十年赤髯客所殺之人都是犯下大惡的姦邪之輩,而後來,漸漸地,一些罪不至死的人也成了赤髯客的獵物,甚至於一些無辜的人也成了犧牲。
捧著這些用鮮血和人命寫出的卷宗,元曜心情十分複雜。
「白姬,赤髯客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
「為他心中的『俠義』。」
「行俠仗義不是為了救人嗎?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死去?」
「殺生為護生。為了護生,也一定要殺生。簡單來說,這就是俠義。」
「不管怎樣,小生覺得殺人不是一件好事。即使是壞人,他死了之後,他的親人和朋友也一定會傷心。」
「對,判決生死不是人類能夠去做的事。無論出於什麼目的,無論出發點多麼神聖,殺人都會讓心迷失,墮入魔道,萬劫不復。」
「任大哥和赤髯客是一個人?」
白姬點頭。
「任大哥墮入魔道了嗎?」
「在他踏入縹緲閣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是遊俠任猛,而是俠義的陰影赤髯客了。這二十年,他的本心徹底迷失,化為雙頭蛇怪,吞噬一切生靈。他本想除惡,自己卻成了最大的『惡』。」
元曜心中十分震驚,難過。
「白姬,你說過佛蛇食『惡』,但雙頭蛇怪為什麼亂吃人?」
「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惡』存在。赤髯客迷失了,他無法容忍一丁點兒惡,只要有一點惡念,就會去吞噬。等佛蛇吞噬了足夠的惡,『果』也就成熟了。」
「會是怎樣的『果』?」
白姬笑了,道:「不知道。不過,一定很有趣。」
「不知道怎麼會有趣?」
「嘻嘻,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有趣。」
元曜放下卷宗,心情複雜。
白姬、元曜正在喝茶,有侍衛進來報告,說惡鬼來在大牢中熬不住酷刑,眼看要死了。來俊臣默默地流了兩滴眼淚,但狠了心,沒有再為侄子求情。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他也受到懲罰了,饒了他吧。」
「去閻王殿看一看來公子吧。」白姬笑道。
來俊臣備下馬車,載白姬、元曜去閻王殿。不多時,白姬、元曜、來俊臣來到了御史台天牢。
天牢外的曠地上,豎著十幾根木樁,木樁上綁著鮮血淋漓的犯人,他們睜著死魚般空洞的眼睛,安靜地望著天空。相對的,天牢中卻傳來凄厲而絕望的哀嚎和哭喊。
元曜心中十分不舒服。
「進去看看來公子吧。」白姬道。
「是。」來俊臣垂首。
來俊臣帶白姬、元曜走進天牢。雖然是白天,但陽光卻照不進天牢,天牢的甬道中潮濕而陰暗,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甬道兩邊是一間又一間的囚室,裡面關押著正在受刑的人。
囚徒們痛苦地哀嚎著,求饒著,森寒的刑具映照出他們恐懼的臉。有的人被枷鎖套著,不停地在原地轉圈,一旦停下來,骨骼就會錯位。有的人正被獄卒審訊,獄卒們以刀割他們的耳朵、嘴唇,讓人頭皮發麻。
元曜心中十分難受,不能再往裡走了。所幸,這時也到了關惡鬼來的囚室。
囚室中,惡鬼來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綠衣被鮮血染成了斑斑紅褐色,頭髮散亂如草。
惡鬼來的臉上血肉模糊,他的眼睛被剜掉,舌頭也被割爛,嘴中鮮血長流。他氣息奄奄地趴著,痛苦得渾身抽搐,低聲呻吟。他的身邊麇集了很多魑魅魍魎,分食著他的惡意和恐懼。
獄卒打開牢門,白姬、元曜、來俊臣走進去,惡鬼來聽見聲響,十分害怕,勉強掙扎著往後爬,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來俊臣看著侄子的慘狀,流下了兩滴眼淚。
元曜心情複雜,覺得惡鬼來有些可憐。
白姬走向惡鬼來,掃視了一眼四周的濁氣,滿意地笑了,道:「這份惡意,足以飼蛇。」
惡鬼來聽見白姬的聲音,恐懼得瑟瑟發抖。掙扎著往遠處爬。
白姬見了,故意繞到惡鬼來的前面,笑著等他爬過來。
「來公子,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你死。」白姬笑眯眯地道。
惡鬼來聽見白姬的聲音,如聞魔音,痛苦而恐懼地抱緊了頭。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裝歸命砂的小瓶,她將歸命砂灑在惡鬼來的臉上。異色的粉末侵入惡鬼來腐爛的肌膚,鮮血頓止,新肉重生。惡鬼來的眼眶中,眼珠漸漸地恢復如初。惡鬼來張開口,歸命砂入口,舌頭的也癒合了。
惡鬼來坐起身,吃驚而恐懼地望著白姬。
來俊臣和元曜也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
白姬笑著道:「我說過,我最慈悲了。來大人,有歸命砂,你也不會死。即使雙頭蛇怪將你撕咬成碎片,我也可以讓你復生。」
來俊臣冷汗如雨,雙腿微微發抖。
「今晚子時,我派人來接來大人和來公子,不用帶侍衛和隨從。」白姬留下這句話,就帶著元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