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人
第二天上午,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喝茶。元曜坐在白姬對面看書,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突然,一名金甲神人從天而降,站在兩人面前。金甲神人本來只有普通人大小,但落地之後,他迅速變大,幾乎與屋頂齊高。
元曜嚇了一跳,仰頭獃獃地望著金甲神人。
金甲神人垂頭,俯視著白姬和元曜。
白姬不高興了:「我討厭被俯視的感覺。」
白姬將手中的茶水潑向金甲神人,金甲神人被淋濕了,渾身戰慄,倏地變薄了,然後漸漸地縮小。最後,金甲神人變成了一個巴掌大小的金色紙人,濕漉漉地躺在地上。
元曜垂頭俯視著紙人,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白姬笑眯眯地道:「還是俯視別人的感覺好。」
金色紙人在茶水中抽搐了一下,口吐人語:「天后有召,速入大明宮。」
白姬扶額,道:「啊,麻煩了。」
金色紙人漸漸被茶水浸透,又開口重複道:「天后有召,速入大明宮。」
白姬對金色紙人道:「請回復天后,我生了重病,纏綿病榻,正在冥府徘徊,無法應詔前去大明宮。」
元曜瞪了白姬一眼,道:「你明明生龍活虎……天后有召,你找借口不去,會被誅九族,到時候離奴老弟和小生也跑不掉。」
白姬以袖掩面:「軒之,我是真的生病了。我現在就很頭疼。」
「頭疼不影響去覲見天后。」
「有影響。」
「沒影響。」
白姬、元曜正在爭吵,金色紙人已經完全被茶水浸透,無法再開口說話,也無法動彈了。
「哎呀,不好了,這下子不能不去了。」白姬愁道。
「這是你自己潑的茶,怪不得別人。趕快去覲見天后吧。」
因為金色紙人完全濕透,無法回大明宮傳話,白姬只好去覲見武后。
白姬要元曜一起去,元曜以「離奴老弟出門買魚去了,縹緲閣中無人看守,小生還是留下為好」作為理由,拒絕去大明宮,白姬只能一個人去了。
白姬走後,元曜見金色紙人泡在茶水裡很可憐,小心翼翼地把它撈起來,鋪在迴廊上晒乾。茶水剛一晒乾,金色紙人就站了起來,它對元曜說了一聲「多謝」,就跑去大明宮了。
傍晚時分,白姬才回來。她拿著之前借給韋彥的黑色佛塔,一臉凝重。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天后為什麼召你入宮?」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天后命我讓雙頭蛇在長安消失。」
「啊?除妖之事,不是應該光臧國師負責嗎?」
「天后打算改朝稱帝,遷都洛陽,光臧國師現在在洛陽為新都堪輿風水,修繕布局,忙得焦頭爛額,沒空管長安的事。」
「即使光臧國師沒空,天后身邊那麼多能夠降妖除魔的術士,為什麼要讓你去對付雙頭蛇?」元曜有些擔心白姬,雖然雙頭蛇怪的『因』在縹緲閣,他也不希望她去做危險的事情。
「因為,天后猜到了雙頭蛇的『因』在縹緲閣,而我也覺得是時候收『果』了,就答應了。」
「這件事會很危險嗎?」
「不知道。」
「你一定要小心。」元曜囑咐道。
「軒之也一樣。」
「欸?!」
「因為,軒之會和我一起去。」
「欸?!」
「軒之不是一直想做俠客嗎?這正是一個好機會。除掉作惡多端的雙頭蛇,保衛長安的和平,成為大英雄。」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的臉色綠了,道:「行俠仗義不包括除妖……」
「除什麼不重要,關鍵是要在危險中鍛煉勇氣。」
元曜苦著臉道:「自從在縹緲閣幹活兒,天天逢妖見鬼,小生覺得自己已經很有勇氣,不需要再鍛煉了。」
「嘻嘻。多鍛煉總是沒錯的。那,說好了,我們一起去。」
「沒有說好,小生不想……」
元曜還要拒絕,離奴跑了出來,大聲喊道:「主人,書獃子,吃飯了。」
白姬笑眯眯地拉著元曜走向後院,道:「肚子好餓。軒之,一起去吃飯吧。」
於是,元曜再開口拒絕也沒有用了。
煙籠寒水,月上花樹。
元曜以為白姬今晚就會去找雙頭蛇怪,誰知白姬只是坐在月下用小石磨研磨佘夫人送的蛇靈芝。
元曜坐在白姬旁邊,看她磨靈芝,卻不知道她在做什麼。白姬把靈芝研成粉末,又摻上了幾種不知道是什麼的粉末。月光下,粉末發出五顏六色的磷光,散發出一種幽幽的冷香。
白姬問元曜:「軒之身上有沒有傷口?」
元曜挽起衣袖,露出胳膊:「因為小生不去買魚,離奴老弟今早撓了小生幾爪子。」
小書生的胳膊上有三道貓撓的抓傷,皮肉翻卷。
白姬見了,呵斥在旁邊玩耍的黑貓:「離奴,縹緲閣也是一處書香雅地,以後不許撓軒之了。他是人類,傷口癒合慢,即使沒有性命之虞,也會疼痛。」
小黑貓垂頭,道:「是,主人。可是,書獃子如果偷懶,離奴該怎麼懲罰他呢?」
白姬笑道:「可以和軒之講道理,以德服人。」
黑貓道:「好。以後離奴和書獃子講道理,以德服他。」
元曜苦著臉道:「離奴老弟,你還是撓小生算了。」
白姬將靈芝粉末灑了一丁點兒在元曜手臂的傷口上,傷口奇迹般地漸漸癒合了。
「欸?這和服常樹上的青霜很像呀。」元曜吃驚地道。
白姬笑道:「服常樹上的青霜是自然的治癒之物,而這蛇靈芝研磨而成的歸命砂是逆天的治癒之物。從功效來看,歸命砂比服常霜更有效,只要塗上它,即使斷筋折骨,剖腹斷腸,也能癒合如初,不傷性命。」
「啊,這是如此神奇的妙藥?!」
白姬笑了,笑得詭異:「準確來說,這是毒藥。領略它的奇妙,將會付出代價。」
元曜嚇得急忙甩手臂,道:「白姬,你又在捉弄小生么?」
白姬笑著制止元曜,道:「軒之放心,只是一丁點兒,不會傷到你。」
「那,這歸命砂用多了,會怎樣?」元曜顫聲問道。
「嘻嘻。歸命砂用多了,當然會歸命啊。」
元曜不寒而慄。
白姬將歸命砂裝入一個小瓷瓶里,蓋上了瓶塞。
元曜問道:「白姬,你打算什麼時候去找雙頭蛇?」
「我用龜甲占卜,發現『果』的成熟還需要三個月,但是天后催促得緊急,我只能想辦法催熟這次的『果』了。我請求天后派了一個人協助我,明天我們去見他。」
「啊,是何方高人?」
「嘻嘻,明天去見了,軒之就知道了。」白姬以袖掩面。
第二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白姬穿了一身玉色白葛衣,長發梳成半翻髻,插著盛開的玉蘭花。她的臉上略施脂粉,膚白如雪,彎眉細描,金鈿妖嬈。
「軒之,一起出去吧。」白姬笑吟吟地道。
「去見天后委派來協助你的人么?」
「嗯。不過,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我們先去佛隱寺看看。」
「好。」
白姬、元曜來到佛隱寺,經過一夜大火,燒盡了荒煙蔓草,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廢墟。白姬在廢墟中走動,翕動鼻翼,道:「雙頭蛇怪回來過。看來,它離不開這裡。」
元曜顫聲問道:「它現在在這裡嗎?」
白姬剛要回答,突然有人喊元曜:「元老弟,又見面了。」
元曜回頭,看見任猛站在陽光下,豪爽地笑著。
元曜吃驚:「任大哥?!」
任猛笑道:「元老弟,上次你怎麼不辭而別?我喝醉了,一覺醒來,你已經走了。」
「啊,上次,任大哥,你……」元曜想詢問上次任猛消失的事,卻又口拙,說不清楚。
「不管怎樣,你來了就好。走,進去坐一坐,一起喝幾杯。」任猛拉小書生往裡走。
小書生道:「這裡都燒成一片廢墟了,哪裡有坐的地方?」
任猛不由分說地拉小書生往回走,白姬默默地走在任猛和小書生身邊。
廢墟的深處,僧舍居然沒有被燒掉,雖然還是那麼破舊,但仍然完好無缺。不過,僧舍中不時地溢出一縷一縷如蛇的黑煙,帶著濃濃的腥膻氣味。即使在這夏天的正午,也讓人背脊發寒,冷入骨髓。
任猛笑道:「元老弟,進去吧。」
元曜抬頭望向白姬,白姬搖頭,小聲地道:「離開。」
「為什麼要離開?」元曜忍不住問道。
任猛奇道:「元老弟,你在和誰說話?」
任猛左右四望,彷彿看不見白姬。
「和白……」
元曜正要回答,白姬伸指,壓住了他的唇,「噓,他看不見我。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他就能看見我了。」
元曜張大了嘴巴,卻無法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道:「沒有。小生自言自語罷了。」
「進去吧,我準備了幾壇好酒。」任猛熱情地道。
「今天不行,小生還有一些事情要辦,改天再來找任大哥。」元曜極力推辭。
任猛也沒有強留,只道:「既然這樣,那就下次再聚吧。」
白姬在任猛周圍轉了幾圈,臉上露出詭譎的笑意。任猛完全沒有察覺,只是笑著望著元曜。
元曜向任猛作了一揖,告辭離去。
白姬也跟著元曜一起離開了。
走了一會兒,白姬突然拉住元曜:「軒之,回頭看看。」
元曜回頭,雙眼不由得睜大,道:「欸,僧舍哪裡去了?!」
遠遠望去,剛才是僧舍的地方一片焦土,什麼也沒有。任猛也不見了蹤跡。
「軒之,你又逢妖見鬼了喲。」白姬嘻嘻笑道。
「這……這……任大哥是鬼嗎?」
「不是,但他也不是人了。」白姬詭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軒之,你不能太依賴我告訴你答案,有時候要靠自己的眼力和智慧去發現真相。」白姬笑道。
「小生如果有那份眼力和智慧,也不會待在縹緲閣被使喚了。」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元曜離開常安坊,去往布政坊。據白姬說,他們要去拜訪的人住在布政坊,他們要去他家裡拜會。
走到西市時,時間已接近正午,白姬和元曜都有些餓了,因為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他們打算吃了午飯再去。
雖然離縹緲閣不遠,但白姬和元曜都不打算回去吃離奴最近愛煮的亂燉魚肉,他們打算在酒樓里吃。可是,今天出來時,兩人都忘了帶銀子。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白姬和元曜站在石橋邊發愁。
「軒之,你回去取銀子。」
「不要。」元曜苦著臉道。離奴如果知道白姬、元曜不願意吃他煮的亂燉魚肉,而寧願在外面吃,一定會撓小書生。
「那麼,先去大吃一頓,然後開溜。」白姬笑著提議道。
「不行!這等不齒行徑,有違聖人的教誨!」元曜吼道。
白姬搖扇,道:「那該怎麼辦呢?」
元曜盯住了白姬手中的花團扇,問道:「這團扇是從哪兒來的?之前,沒看見你拿在手上。」
白姬笑道:「啊,天氣太熱了,剛才走過來時,隨手從賣扇子的小攤上取了一把。這蝶戲芙蓉的圖案很好看吧?」
小書生生氣,道:「不問而取,是為盜也。你這樣做有違聖人的教誨,必須還給人家。」
不等白姬辯解,元曜一把奪過花團扇,看準賣扇子的小攤,奔去還扇子了。
白姬站在原地,以袖扇風,撇嘴道:「軒之真迂腐。我又沒有白拿,作為交換,我拿扇子扇走了蹲在賣扇女子肩上的癆病之鬼呢。」
白姬站在石橋上,一邊等元曜,一邊思考午飯怎麼解決。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猥瑣的笑聲。
白姬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一名穿著蔥綠色錦袍,簪著紅玉簪子的青年公子向她走來,青年公子身後還跟著幾名滿臉橫肉的惡奴。
正是惡鬼來。
惡鬼來帶著惡奴走過時,大街上的行人紛紛避開,怕被他和他的惡奴們尋晦氣。
惡鬼來看見白姬,眼神發直,喃喃自語:「好美貌的小娘子……」
白姬望著惡鬼來,微微一愣。這人身上散發著令人慾嘔的惡意,吸引了很多魑魅魍魎纏繞著他,它們以他的惡意為食,並轉化為更大的惡意。
惡鬼來見白姬望著他,心襟蕩漾,湊近調戲道:「誰家美貌嬌娘,獨自站在石橋上?」
白姬見惡鬼來靠近,秀眉微蹙,退後幾步,避開了他。
惡鬼來搖著紅色摺扇,色迷迷地望著白姬,故作風雅地繼續調笑:「娘子獨立石橋,如花似玉,令人堪憐。想必你家夫君已經另結新歡,不如和本公子去做神仙鴛鴦?」
惡鬼來怪腔怪調的聲音,配上他猥瑣的笑容,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白姬眼珠一轉,以袖掩面,道:「卻不知公子貴姓?」
見美人回話了,惡鬼來很高興,笑道:「本公子姓來。當朝侍御史來俊臣,是本公子的伯父。」
白姬眼中閃過一抹幽森的寒光,笑道:「哎呀,原來是大名鼎鼎的來公子!」
「你也聽說過本公子?看來,本公子在長安很有名氣嘛。」惡鬼來大笑,他湊近白姬,想一親芳澤。
白姬游魚般躲開,倚在石橋邊,笑吟吟地道:「當然知道,長安城之中,誰不知道來公子?」
見美人沒有生氣,且似乎有意於他,惡鬼來心花怒放,道:「娘子不要躲嘛,難道本公子很可怕嗎?」
白姬笑道:「為了避嫌,不得不躲。」
「有什麼好避嫌的。這街上也沒幾個人。」惡鬼來對白姬笑道,他轉身兇巴巴地吩咐僕人:「娘子不高興,你們去把街上的人都轟走!」
惡仆正要領命,白姬笑道:「避嫌不是因為行人,而是我家夫君來了。」
「在哪裡?」惡鬼來抬頭四望。
白姬指著歸還了花團扇,正悶頭朝這邊走來的小書生,笑道:「那是我夫君。」
惡鬼來定睛一看,認出了元曜是上次害他挨打的人之一,氣不打一處來。
元曜還了團扇,往回走,他遠遠地看見白姬和幾個人在石橋上說話,行人紛紛退避,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走近了一些,元曜再朝石橋上望去,看見了惡鬼來和他的幾名惡奴,心中一驚,又聽見白姬揮手朝他喊道:「夫君,夫君--」,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兒沒跌倒。
惡鬼來看見元曜,怒道:「來人,把他抓住!這酸書生上次害本公子挨打,本公子找了他許久,都沒找到,今天託了娘子的福,才得來全不費工夫。」
惡奴一擁而上,抓住了元曜。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又沒犯法,你們抓小生是何道理?」
惡鬼來獰笑道:「沒什麼道理,本公子看你不順眼。不,有道理,你勾結江洋大盜,意圖謀反,本公子把你抓進御史台,讓伯父用酷刑細細拷問。」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沒有謀反!」
惡鬼來冷笑:「進了天牢,各種酷刑上身,本公子就不信你不謀反。」
御史台天牢是來俊臣用殘酷的刑罰網羅無辜,捏造罪狀的地方,也是所有人的噩夢,進去的人,有去無回,九死一生。即使是無辜的人,也會在各種血腥殘酷的刑罰之下供認罪狀,求得死亡來解脫。因為御史台天牢是一處堪比人間活地獄的存在,人們稱其為「閻王殿」。
元曜有些害怕,轉頭望向白姬,苦著臉道:「白姬,這可如何是好?」
白姬以袖掩面,道:「夫君,你都沒有辦法,我一個柔弱女子又有什麼辦法呢?看來,你只能去閻王殿走一趟了。」
元曜苦著臉,說不出話來。
惡鬼來對白姬道:「娘子不必傷心,以後你就跟著本公子,本公子一定會疼惜你。」
白姬傷心地道:「我與夫君好歹夫妻一場,你送他去閻王殿之前,且容我們一起吃最後一頓飯。而且,我乃良家女子,既然要改嫁,也得讓他給我一份休書。」
惡鬼來本來不想讓白姬和元曜一起吃飯,但是聽見后一句,同意了:「也是,得找一個地方寫休書。」
白姬指著不遠處的金玉樓,道:「金玉樓就很不錯,雖然價格昂貴,但菜肴很美味。」
「那就去金玉樓。」惡鬼來道。
白姬發愁道:「可是,我與夫君都沒帶銀子。」
「娘子不必擔心,為夫有的是銀子。」惡鬼來諂笑道。
「軒之,吃飯去了。」聽惡鬼來這麼說,白姬拉了元曜,走向金玉樓。
元曜苦著臉,任白姬拉著走了。
惡鬼來見白姬和元曜走了,很不高興,但轉念一想,元曜馬上就要去閻王殿了,美人馬上是他的了,就又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