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窮節見(1)
空襲警報和日軍的飛機轟炸是重慶居民所面臨的日常之一。日軍佔領武漢之後,發布宣言,表示實施「由空中入侵對敵軍戰略中樞加以攻擊同時進行空中殲滅戰」的戰略,開始了對作為戰時首都的重慶的戰略轟炸。
日軍的飛機從武漢起飛,數十個班次周而復始的轟炸重慶。日軍轟炸機攜帶常規炸彈之後,還有大量使用燃燒彈。燃燒彈很容易造成大火,造成大規模平民傷亡和經濟損失。
每隔幾天,甚至頻繁的時候天天都有空襲警報響起,都有飛機轟炸,都會造成人員傷亡。不是戰爭那種山河血色的傷亡,但是,刺耳的空襲警報和爆炸聲打擊人們的心理,這也是日軍所期望的那樣,來擊垮一個民族抵抗的意志。
然而,民眾的意志非但沒有被擊垮,而且愈發堅強。
在群山環繞,風景如畫的山城,天南海北而來的人,努力的恢復著如常的生活,學習,工作。內遷的工廠在四川,雲南,貴州紛紛恢復生產。經歷過一場場慘戰的國民軍也整頓軍務,逐步恢復戰鬥力。經歷了重擊,經歷磨難的民族,沒有被擊垮,便心存希望的火苗,努力的生活,是最哀戚又最堅韌生活。
民眾是堅忍的,然而,他們的領袖出現了動搖。
日軍在一方面努力的無力進攻的同時,也開始招徠誘降國民政府的高官。在廣袤的華夏大地,他們亦知道難以維繫長久的佔領;於是,他們選擇了扶植偽政府。
二十七年的十二月,王晨等人自重慶出逃,輾轉至越南河內,又返回武漢,在武漢建立偽政府。作為國民政府的高官,王晨的做法,對國民政府的打擊是很大的。在王晨之後,陸續有數名高官出逃,國民政府一時間愁雲慘淡。
偵察社在這時候又被委以重任,調查官員,之前與王晨等人過從甚密的人,都被嚴加調查,更多的人被牽連其中,一時間有些風聲鶴唳。
非國民政府嫡系的部隊自然也是被調查的對象,而這些人中,又因為各種原因有所分化。如凌晨這種,部隊與國民軍部隊整軍之後一併作戰,又經歷了慘戰將領,其實早已不是軍閥割據時代具有實權的統軍將領;其所率的第四集團軍的部隊,在整軍之後,也早不是地方軍部隊,第五戰區的桂系部隊也與之相似,這些將領和部隊並未遭受更大的衝擊;略是不同的是,仍具備著一定整齊的實力的部隊的確出現了問題,繼而,又開始著愈演愈烈的趨勢。
東北軍與西北軍首當其衝。
因為西安兵諫事件,東北軍與西北軍在國民政府中受打壓最為嚴重。雲清被軟禁之後,東北軍在國民軍中待遇一落千丈,之後,又經歷嘩變,更是一直被打壓;二十六年底,程雲陽自海外回國,要求抗日,卻旋即被江文凱逮捕,西北軍的將領也一併被打壓。雖然在之前的淞滬會戰和南京保衛戰中,東北軍、西北軍也前赴後繼共赴國難,卻終究並沒有得到信任。及至戰事稍緩,國民軍陸續有兩支部隊嘩變,投敵叛國,引發了更大的危機。東北軍老帥唐淮被委以重任,去整頓原東北軍部隊,然而,一來是嘩變已起為時已晚,二來,唐淮因為對雲清被軟禁事宜不滿,拒絕就任國民政府的職位。
受此牽連,凌寒也被偵察社再度調查。
訊問反反覆復,沒玩沒了一般。凌寒被要求暫停工作,在重慶偵察社配合調查。調查持續了一天一夜,凌寒早已經是睏倦不行,卻被如審訊犯人一般的審問。
及至晚上十一點左右,凌寒便向偵察社的人提出了抗議。
「我仍舊是國民政府的軍官,有國民政府簽發的委任狀,委任還有效。因為特定的事由,為了政府與軍事的安全,可以配合調查,也應當配合你們的工作。可是,這不是你們抖威風的時候,你們應該就事論事的調查,而不是這樣為難我,製造困難。我現在形同被你們扣押,而且還是疲勞審訊,你們這樣不是太過分了嗎?」
「上峰的要求,希望您配合。」得到的回復很是官方。
除了沒有被刑訊逼供,凌寒覺得自己身處其中,儼然是他們眼中的犯人。饒是如此,凌寒依舊配合的做一次又一次的筆錄,回答各種刁鑽的問題。關於在東北軍的舊事,他與雲清的關係,與東北軍舊部的關係,甚至,還被問及與日本人的關係。儘管這種做法很是苛責,這些問題刁鑽繁瑣,甚至有些問題,匪夷所思,讓凌寒有被污衊被侮辱的感受,但是,凌寒依舊是忍耐著,配合著。在同仇敵愾的時候,凌寒願意隱忍。
天將明未明的時候,一夜未睡的凌寒睏倦至極。
說話說的口乾舌燥,從與雲清的結識,說到東北易幟,說到西安,說到在林熙寧家的最後一見。凡此種種,這些在當年審訊雲清時候,凌寒被問及數遍的問題,又一次次的提及,凌寒只能一遍遍的回答,筋疲力盡。及至說起近期與東北軍的交接,凌寒一一的陳述著,按照他們的要求,事無巨細,不厭其煩。
「你沒有什麼別的可說的了嗎?你和章雲清的交往,就沒有別的什麼私密的不為人知的事情?」
凌寒搖搖頭:「沒有了,這句話你們都問了很多遍了。我能想到的都說了。再說,雲清的事情,又與東北軍將領叛變有什麼關係?」
凌寒拿起手邊的水杯,他喉嚨里冒煙,聲音都是嘶啞的,可是半夜之後就沒有人倒水。
「我能不能喝杯水?」
「壺裡沒水了……我問您幾個問題,您照實說了,您就可以回去了。您也不必為難,我們也不為難。」
訊問的人道,對面的人與凌寒相若的年齡,可是,目光卻閃爍著,有著不一樣的陰森。
凌寒覺得無望,而且可笑:
「你反反覆復的問一樣的問題,問了好幾遍,我都說了……」
「可是,您並沒有坦誠……二十六年夏,沐隊長在筧橋就職,曾經去過寧波,之後,章夫人出國,鄭小姐去了寧波,然而,鄭小姐與章先生的孩子卻不見了。這件事情不應該與沐隊長沒有關係吧?」
對面的人委婉的問著,言語緩緩。
一晚上,面對對面的人輪流的問詢,凌寒不必想也知道,他們必然是有所圖謀的。疲勞審訊,在被訊問的人疲累至極的時候,取得突破,這個是詢問的常識。只是凌寒卻沒有想到,到最後只是拿這些來問。
凌寒雖然是疲憊,然而軍人出身,他的意志還是很堅定的,遠到不了意識模糊的時候,只是,這些事情也遠不比大費周折。
「是,我見過章夫人葉青嵐,是我鼓勵她去美國治療的。章先生與鄭小姐的孩子,我委託人送到美國,交給被人收養的。只是,這是我和雲清的私誼,與東北軍他人無赦,更與現在發生的事情無赦。」凌寒坦坦蕩蕩的說道。
「您怎麼見到的葉青嵐?你怎麼聯繫到還在關押中的她?」
「去問你們的社長戴秋風先生吧……如果不是戴先生同意,我不可能跟章太太傳遞消息。」凌寒氣苦,也沒有什麼好語氣跟他們說話。
「我們需要從您這裡得到確切的消息,您才能離開這裡的。」對方好整以暇。
凌寒冷笑,又最後無奈的搖搖頭:
「說這些也無甚關係,是林熙寧林外長與雲清始終保持通訊,他得知章夫人的病情,希望我去勸勸她的。也是我去見鄭小姐,告訴她目前的情況,她選擇去照顧雲清的。這些,都是個人的私誼,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卻也不必對人說。」
「那麼,章先生和鄭小姐的孩子呢?」
「你們問的與事情無關,我拒絕回答。這是雲清的私事兒,跟東北軍的將領何去何從沒有關係。而且,出於對孩子安全的考慮,我也絕對不可能說的。」凌寒正色道。
「你收養章雲清的孩子,招徠人心……章雲清親信的舊部對你很是尊重,可是,是東北軍的軍人投敵,你難道一無所知,你有沒有在其中有什麼影響?」
圖窮匕首見,對面的人惡狠狠。
凌寒只覺得非常可笑,這樣的事情,都可以聯繫在一起?可是,冷言嘲諷並沒有什麼價值,凌寒握著拳,嘆氣:
「我在東北軍的確有很多的故舊,不過這一年多轉戰南北,很多人都失去了聯繫。也的確有人相交甚密,不過也不存在其他不當的關係,做有違國家大義的事情……至於說投敵的幾個人,我與他們交往不多,也並不熟悉。他們的所作所為,我一無所知,更不可有什麼影響。二十六年,我調入筧橋航校,作為航校教導隊的飛行員,我在空軍出生入死,及至後來輾轉入武漢行營,再至重慶,也始終殫精竭慮,奮勇抗戰,我自問沒有任何不妥當的行為。」
熬了一日一夜,耐著性子去陳述自己的清白,這對凌寒自然很是煎熬,也讓他覺得非常的可笑。然而,他還是克制著自己。疲憊,睏倦、口渴讓他覺得難受,然而,更難受的是在這樣的局勢下,自己人還是不停的攻訐。
「你拿什麼證明呢?」對面的人淡淡的問道。
凌寒終於是忍不住的笑了。
江文凱和戴秋鳳所謂的親信,值得信賴的偵查社就是這個德行,實在令他瞠目結舌。誰能證明一件事情並沒有發生過呢?凌寒除了笑,也毫無辦法。
「沐參謀,您知道,為什麼我們要留您這麼久么?您是優秀的軍人,有著很沉著冷靜的意識和堅定的意志,我們這麼問,也不足以讓您有什麼動搖,一直留您說話,是我們還沒有想好怎麼樣的辦法,來處理您的事情。」
詢問的人,依舊和緩和委婉。
他這番話,倒是教凌寒多幾分注意。或許,不該是看輕他——他其實是有打算有心機有估量的。凌寒看得出他的試探,斟酌和小心謹慎的決斷著什麼……
畢竟不是審訊犯人,凌寒也自信他們不敢有什麼過激的手段,凌寒不回答,只冷冷的看著,並不著急的詢問什麼。
果然,偵查社的人還是放棄了。
「我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我們還是應該與您合作,如果您是清白的,我們也是很慶幸的……之所以會懷疑您與東北軍投敵事件的關係,不是因為您一貫的行為。在很多民眾眼中,您是空軍的英雄,在上峰長官們的眼中,您是很得力的參謀青年將軍,本來,這些事情應該與您無涉才對。只是,沐參謀,您一定還記得,您從上海偵查社帶走的一個女人……」
「綠蘿。當夜,我妻子送她去醫院,不幾天,她就去世了。」
提到那個名字,凌寒的心裡就陡然一痛。他強自做平靜,說道。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情,都是在偵察社的眼睛底下發生的。
「橫山綠子。」
「她在日本生活過,可能有日本名字,我不清楚。」凌寒道。
凌寒不願意解釋綠蘿的過往,曾經發生的事情,哪怕是大哥的逼迫,他都一字不曾說起。凌寒知道,綠蘿身後所有的不堪,不能為人所知的往事,也知道,那些事情瞞不過人,如果是有心人,會調查出來很多見不得光的陰暗。但是,所有的事情,一個字都不會從凌寒的嘴裡說出來。
「她有日本名字,也有姓。姓橫山,你知道為什麼吧?」
「不知道。」凌寒道,目光深邃悠遠。
二十四年,熱河兵敗,雲清出國。綠蘿突然在碼頭刺殺雲清未果被捕。儘管因為綠蘿倉促的去世,不了了之。但是,凌寒也知道他們會去調查的。凌寒並不意外他們會調查出些什麼事情,而這些,事實上,也的確凌寒並不是很清楚的。
「她是你的戀人,你會不清楚這些?你不知道她曾經受雇於日本人刺殺章雲清,不知道她是日本間諜?」
凌寒沉默,沒有任何的回應。
「綠蘿原名佟佳瑩,是北平落魄的一個八旗人家的女兒,家裡很是窘迫。她八歲就被人賣到了窯子里,做雛妓。後來,日本特務頭子橫山至的部下買了一批雛妓送到了日本訓練。綠蘿表現最優秀,熬過了死亡率十之七八的訓練,成為一名優秀的間諜。橫山至很喜歡她,還教她跟著他姓橫山……」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凌寒,凌寒沉默著,並沒有過分的表情。
綠蘿曾經斷斷續續的說起過一些日本的生活,凌寒知道綠蘿是被日本軍部的人控制的間諜,為他們做事。但是,從來綠蘿說的很簡單,她所經歷生活的具體的情況,綠蘿不說,凌寒也的確不知道。
不過,凌寒確信,綠蘿並沒有真的為日本人做過違背良心的事情。綠蘿身世堪憐,身份複雜,在人前,她常常是虛偽逢迎,假話真話都是說的滴水不漏。但是,凌寒知道那些鄭重的事情,綠蘿從沒有欺騙過他,也沒有做錯。
凌寒不承認,也不否認,他沉默的聽著,臉色沉如水,很嚴肅,卻教人也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她們這一批間諜,被派到美國紅燈區的酒吧做陪酒的舞女,長長見識,訓練她們求生的能力。綠蘿的表現應該是很好的。幾年之後,她回到了北平,開舞廳。她當時應該是多面間諜,受雇於好幾家軍閥,收錢辦事兒,多是打聽消息。因為你們認識,後來她還一直被你安排保護。」
「在你們恩愛的時候,她曾經回過日本,後來再回來的時候,你已經結婚了。她去上海生活,跟著藍幫的藍玉堂做生意,還曾與你的大姐合夥做生意。後來,你把她帶到了秦皇島,你們以夫妻的名義生活過。不知道你們因為什麼分開了,她一直銷聲匿跡。一直到她再出現是在上海刺殺章雲清。一周之後,她死於上海租借地的一家醫院,你的太太將委託人把她埋葬了。您的太太特別的謹慎,未收殮之前,還曾經告知偵察社,教偵察社確認綠蘿的死亡。」
「您太太的做法,明顯是知道綠蘿是一個可能給您和您的家庭帶來麻煩的危險人物的……我想,她也不明白,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不明白您是真的會愛上一個……妓ji女……」
那個人看著一疊紙,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他似乎是挑挑揀揀的念著,念完,抬眼看凌寒:
「我說的對么?」
凌寒不動聲色,眼中卻是越來越冰冷,猶如寒潭:
「綠蘿是我愛過的人,我不否認我們很相熟很親密,的確,我曾經保護過她,也曾經跟她一起生活。我確信她從來沒有做過投遞叛國的事情,哪怕是受制於人,她也沒有出賣過誰。至於其他的,我沒什麼好解釋的,我也不會多說。我沒辦法證明我們沒做過的事情……」
「你這樣的解釋,是不是太過蒼白無力了?沒有任何原因,前途光明的青年軍官會愛上一個舞女,離家出走跟她一起生活?這不可信。」
「事實就是如此。雇傭她的人,我一無所知。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真相就是這樣。我不會再解釋了。」
凌寒道,靠在椅子上。他知道這一時半會兒,他出不去的。這個事情也絕對很難善了,但是,凌寒也不想再說一句話了。
他愛她,不需要誰相信。他知道,她的人生是在怎麼樣的荒蕪和狼藉中開出一朵驚艷的花。
「那麼巧,您愛上一個身份低微的人,不只是身份低微,還是聲名狼藉的雛妓,人盡可夫的妓ji女;那麼巧,您愛的人,還偏偏是日本特務。您明知道她是日本特務,還跟她交往,您怎麼讓我們相信,您是不是心懷叵測?」
言語如刀,一下下的刺痛著凌寒的心臟。這些話,是質疑,更是侮辱。凌寒當然可以爭辯可以反駁甚至怒斥他們,可是,凌寒咬緊了牙關,一字不說。他不會做任何的解釋和辯白。
訊問陷入了僵局。因為凌寒的沉默,訊問成為一個人的獨角戲,也變得毫無意義。
訊問的人離開了詢問室,而凌寒依舊被關在這裡。
天青色,金星閃閃,又是一日。凌寒知道,自己距離出去還是遙遙無期。
詢問室只有一把椅子,凌寒已經是坐了一日一夜,早已經是渾身酸痛。但是凌寒還是開始眯上眼睛,準備休息一會兒。
他自覺俯仰無愧於人,卻也知道不會被人理解;他不願意多解釋一句,更覺得無可說的。關於綠蘿帶來的一切,凌寒寧願獨自忍受著,亦不怨人,更從不會對綠蘿有一字的怨言。
的確是有後悔的,悔恨自己始終的困於重重束縛,不曾心無掛礙的去愛她;悔恨自己一時的怯懦和軟弱,讓她孤單的離開這個不善待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