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亡有我
武漢會戰,雙方消耗極大。國民政府退至山水環繞的四川,四川易守難攻,有長江嘉陵江的天然屏障,長江三峽更是難以逾越的天塹,國民政府得以在此修整,獲得喘息的機會。日軍投入侵華部隊逾百萬人,也依舊是傷亡巨大,且不僅遲遲看不到勝利的曙光,反而越陷越深,在任何一場戰鬥中,都有越來越激烈的激蕩,是以,日軍選擇了進行調整。戰爭由此也進入了戰略相持階段。
二十七年,十月底,武漢陷落之後,第五戰區轉至湖北湖南交界山區。預計日軍會侵佔長沙,國民政府宣布施行焦土政策,堅壁清野。
然而,長沙不僅轉移了很多自南京、武漢而來的難民,還轉移了許多戰略醫藥等等。長沙一座二十萬人口的城市,湧入了五十萬人。再度的轉移,倉促、緊急,耗費時日。
十一月初,國民政府制定了焦土計劃,打算火燒長沙城。然而,焚城的計劃出現了很大的偏差。在消防隊、救援人員全部撤退,而焚城計劃實施之前,一所醫院意外著火,讓執行計劃的人員誤以為是焚城的指令,傾倒了汽油等開始焚城。可是,計劃還並沒有全部實施到位,城中還有十數萬的群眾沒有離開。
及至發現意外的時候,長沙已經是遍布大火,連救援都無能為力。
漫天的烈火燒了三天三夜,大火過後,長沙盡毀,成為一片廢墟。最慘烈的是,三萬無辜的民眾死於大火中。
儘管國民政府槍決了在此次事件中玩忽職守的長沙警備司令部司令和長沙市警察局局長,然而,無一可慰數萬亡靈。
第五戰區的宗德、凌晨將領率軍參與了長沙大火的救援,組織民眾參與難民的救治、醫療;軍隊設立帳篷,供給救濟糧食等等安置難民。
轉而,已經是二十七年的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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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
這座崇山峻岭的山城,接受了落難而來的天南地北的國民。國民政府的軍政要員,公務人員,商人,教師等等,一下子集聚了半個國家的精英。一條巷子,簡陋擁擠的房子里,左鄰右舍可能都是卧虎藏龍。
沐家就這樣在這座山城安家了。
凌言他們到重慶時候略早,在沙坪壩一帶租住了一戶人家的舊居,是一座依山而建的二層小樓。他們入住之後,進行了簡單的修葺,雖然遠比不得揚城的洋樓住得舒服,但是,比在武昌時候還是寬敞一些。凌言和明傑還依山挖了一個小小的防空洞,做為應急躲藏的地方。
從二十七年初開始,重慶就在轟炸中度過的。轟炸給這座山城造成了很大的災難,幾乎每一日都有死於轟炸的軍民。常常響起的空襲警報,頻繁的轟炸成為了重慶人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導致連咿咿呀呀學說話的書璟都知道,空襲警報一響,要躲轟炸,躲飛機。武漢空戰之後,國民軍空軍的飛機幾乎是損毀殆盡,日軍的零式戰鬥機開始猖獗,縱橫,國民軍空軍幾乎無力一戰。武漢陷落之前,空襲的主要對象還是武漢;十一月之後,日本開始密集轟炸重慶,沐家也不得已很多時間都在自家的小防空洞度過。
饒是環境如此惡劣,一家人還是努力營造一個正常的生活氛圍。韓燕喜歡花,還在院子里種了許多花花草草。重慶氣候濕潤暖和一蓬蓬綠草格外茂密蔥蘢,及至秋冬季節,還有綠草洋溢著生機,教人看了便是賞心悅目。凌言與徐穎珊都是溫和理智的人,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下,他們都能夠給平和的生活,教導著孩子,讓孩子們有一個溫和的心性。曼卿平日裡帶書琛一起生活,她努力試著做一個母親的樣子,盡量讓年幼喪母的書琛感受到母愛。
政府號召民眾重建家園;在重慶獲得喘息的國民,開始努力恢復正常的生活。
凌言負責揚城救助會的事宜,負責對揚城難民的救助和安置;徐穎珊去到了中央大學任教,仍教授西方文學的課程;曼卿去到了中央醫院工作,戰爭時期的醫生,尤為重要和緊缺,而曼卿這樣醫術精湛的醫生,更是受到了格外的尊重。
雖然書瑤考取了中央大學,但是因為戰爭,學校停課,書瑤也被迫中斷了學業一年多。十一月,書瑤再度進入中央大學經濟系就讀。
選擇經濟學,是二叔與她商議的結果。
「終有一日,我們會贏得戰爭,會收復國土。和平到來的時候,我們面對的是滿目蒼夷的土地,我們的經濟、工業和人民在戰爭中都受到了很大的損失,是百廢待興,那麼治理國家恢復生產是最重要的,因此,經濟學在長遠的未來會有更好的發展。而且,即便是戰時,有序的經濟秩序,對於恢復工業和生產也是即為重要的。」
一年多的時間,半個國家的淪喪,背井離鄉,他們的信念從來都沒有崩塌,都是滿滿的希望。
書琛已經五歲了,也被送到了家裡附近的小學上學。他年紀太小,書瑤便每天都會牽著書琛去上學,放學再由韓燕接她回來。這個家裡的人,一直都是這樣相互扶持著。學文則考取了南大開學,學習文學。
武漢會戰後,凌晨隨第五戰區撤至武漢周邊鍾祥、棗陽一帶,負責撤退部隊的集結,整軍,修整;大戰過後,此等工作最是消耗繁雜,凌晨一時沒有時間回到重慶。凌寒自撤出武漢之後,隨江文凱由衡陽輾轉至桂林,幾經輾轉,至十二月到重慶。此時,才先與家人團聚。凌寒從戰火硝煙的戰場回來,見到的是充滿朝氣,努力生活的家人,也很是欣慰。
凌寒回到家中的時候,是一個日落黃昏。初冬傍晚夕陽如血,暈染了大半天空。在重慶忙碌了六七天之後,凌寒才有時間聯絡凌言。凌言與明傑專程去重慶行營等凌寒。
戰時的口號是「一滴汽油一滴血」,政府上下都在號召節儉,全力支持軍事,私家汽車是不可能會有的;公車私用簡直是罪惡。是以,不短的路,連自行車都沒有,他們都得只能靠步行了。
戰爭中的物資匱乏,凌寒於是幾乎從不更換樣式的一身軍裝,凌言與明傑都是穿著老式的長袍,不言而喻的窘境,兄弟們會心一笑。
劫難之後,兄弟重逢,一路上說著國事家事,那些經歷過的險境都成為化險為夷的慶幸;那些窘迫,難堪,無奈都可以化作一笑了之。其實,他們所失甚多,坎坷磨難,誰都是疲累不堪,可是,卻都能夠苦中作樂。幾個人一路上說個不停,十幾里的路都不覺遠。
路上,看到有人在做演講。看橫幅,是關於徵兵的演講。大會戰之後,傷亡巨大,很多部隊整團甚至整師的犧牲,徵兵,整備軍備,迫在眉睫。
演講台上,大大的橫幅寫著幾個字,這是南開的校長張伯苓的名言:「中國不亡,有我在。」
不約而同,兄弟幾個人停下來腳步聽那個學生的演講。
演講的是一個略是瘦小的男孩子,大抵是十七八歲的年齡,還有著少年人的稚嫩青澀。站在台上,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卻爆發著不一般的力量,他的聲音極具穿透性,又極具感染力。
「……我們的國土被日本人侵略,我們四萬萬同胞遭受苦難,我們無數的國民軍的男兒犧牲在戰場上……我們的同胞前赴後繼的走上戰場,我們的兄弟共赴國難不畏犧牲……我們會有戰報不利,我們被迫的輾轉遷徙,我們經歷一樣的苦痛,流著一樣的血淚,可是,我們不會降……因為,中國不亡,有我在……」
他的呼籲,得到了台下很多人的響應。站在大街上,很多人都有同樣的感受,自天南地北逃難而來,經歷了戰爭的苦難,艱難的求生,期待著勝利。他們的家中,亦有人從軍而戰,也有人喋血戰場。
是的,中國不亡,有我在。
在眾人的呼喊聲中,凌言等人也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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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客廳里,下班回家的徐穎珊跟兒子在屋裡逗鬧著,歡聲一片。房間里,書瑤、學文和書琛坐在一屋,各自的安靜的看書寫作業。韓燕子衿在屋裡炒菜,一屋子的香氣。
只不過是最普通的日常景象,這樣平和溫暖的家裡,讓凌寒都心中翻湧著酸澀,幾乎落淚。從戰場上,他看到過無數的犧牲與鮮血,滿眼血色,他依舊能夠沉著冷靜的作戰;在武漢行營中的辦公室,他看到那些數萬,數十萬的傷亡數字,還會能夠理智平靜的去考慮戰爭得失,理智考慮之後的戰術策略,可是,重慶的家中,他淚水濕了眼眶。
從戰爭起,他所承受的壓力太大了,這個家庭所經歷的災難也太多了,此時,最是覺得,那些咬緊牙關堅持著不屈服的時候都是值得的。在無論怎麼樣的艱難下,他們都努力的,熱愛且充滿希望的生活。
「凌寒……」剛剛進家中的曼卿看到凌寒,一時間的怔住了。知道軍事統帥部整體搬遷至重慶,設立重慶行營,曼卿就開始著盼望凌寒回家。街上多了許多國民軍的將士,醫院中也有許多的軍人出入,很多時候,她都想,會不會下一分鐘,就能夠看到凌寒。
凌寒回身擁抱著妻子。
「叔叔……」聽到動靜從屋裡飛奔而出的書琛在門口就開始大喊,凌寒只得放開了曼卿,起身抱住了書琛。
半大的小孩子,最是長得快的時候,不過是小半年不見,書琛躥了半頭高。輾轉的生活,小孩子太早褪去了嬰兒肥,越發顯得大眼睛慧黠有神。
「叔叔抱抱,我的書琛長大了,叔叔都快抱不動了……」凌寒道。
書琛抓著凌寒的肩膀:「書琛長大了,上學了,叔叔不用抱了……書琛要快點長大,像叔叔一樣做大英雄,開飛機,去趕跑日本鬼子!」
書琛的清音清脆,說的毫不含糊。
「好!」凌寒拍著書琛的背,俯身將書琛放下來。
這個早慧的孩子,太小的時候,便經歷了做難民的流離輾轉,更在日軍的轟炸中失去了母親,他的父親也因為在外常年作戰,已經有一年多都沒有見過他了。他們的生活與愛恨,被戰爭所影響,左右。
「書琛健康的長大,好好讀書,好好聽話,等長大了之後,做大英雄。」凌寒鼓勵著書琛,心中卻想著,要怎麼樣結束這戰爭,讓家人孩子過正常的生活。為此,他們可以拋頭顱,灑熱血,悲壯哀戚,不管付出怎麼樣的代價,都會奮勇前進,鬥志昂揚。
「叔叔,爹爹怎麼沒有來看我?爹爹什麼時候來看我?」書琛拽著凌寒的衣角,問道。
「爹爹還在前線打日本鬼子,等到戰事略一安穩,他就會回來看書琛的。我聽說書琛上學了,你跟叔叔說說,你上學都學了什麼……書琛,爹爹打仗很忙,在做爹爹應該做的事情,書琛乖乖的上學念書,做書琛應該做的事情,等到打完仗,我們就一家人團聚,每天都一起生活,好不好?」
凌寒牽著書琛在椅子上,格外有耐心的跟書琛說著話。
書琛連連的應著,什麼時候,什麼是戰事略一安穩,什麼時候打完仗,別說書琛不理解,就是凌寒也不知道何時,可是書琛理解大人們的不易,他一直點點頭,應著,自己好好念書,做書琛應該做的事情。
這個可人的孩子,教凌寒格外的愛惜和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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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還要怎麼打下去呢?」
夜闌人靜,依偎在愛人的身側,曼卿也不由得一問。
凌寒抱緊了妻子,俯身親吻她的臉頰。
「相信我們,到我們贏得戰爭的時候,就會結束。不管是多久,不管是怎麼樣的犧牲,我們都會贏……在這其中的每一個日夜,你的先生,都在為贏得戰爭努力著。」這話聽來並不能回答曼卿的問題,卻格外的意義。
曼卿撫摸著凌寒的臉頰,深深的望著眼前的愛人,恨不得將他的眉眼都刻在了心裡。曼卿越發的發現,及至這些年過去了,她以為消磨了許多的愛,以為彼此都老了,可是,她的愛人在承受了那麼多的悲傷折磨,經歷了那麼多的是是非非,依舊是滿滿的少年氣,英姿不改,而她依舊的深愛著他。
「凌寒,我信你,我愛你……」
「等我……」
凌寒熱烈的擁吻著曼卿,作為回應。
他們夫妻再無需多言,在長久的分離,漫長的等待,甚至杳無音訊的輾轉流離,千里萬里隔山隔海的守望中,他們都堅定的相信著彼此,相信各自會努力的生活,期待著相見。
戰亂是苦,逃難是苦,相思是苦,孤單是苦,他們看到了無數的犧牲並沒有看到勝利的曙光,可是,他們都毫無怨言的忍受著這樣的生活,信念如一,始終堅定。
遠離了故土,失去了家園,甚至失去了他們的孩子,可在這樣的亂世中,成全了他們的愛情。所有的逝去都是遂不及防,於是那些計較都變的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