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鐵衣
凌晨四點,鄭文雄率部先撤出了陣地。
凌晨與凌寒一同去送別,凌晨與鄭文雄鄭重的敬禮。凡此近二十年的同袍,共同征戰南北,兩個人有著非同一般的默契。
「鄭師長保重!」凌寒鄭重的給鄭文雄敬禮。凌寒曾做過鄭文雄的參謀,對他也很是尊重。
鄭文雄回禮。看凌寒隨在凌晨身後,出門時候順手幫凌晨披上了披風,也知道兄弟也該是並無芥蒂。
「我先走,你也保重。你別再惹你大哥了,哥哥我都惹不起他。」鄭文雄在凌寒耳邊低聲道。
凌寒嗯了一聲。兩個人默契一般的相視,眼中都是笑意。
112師接手第四軍同袍撤退後的陣地,迅速布置完畢。
六點鐘,天光放亮,凌晨命凌寒離開。凌寒動情的上前抱了抱凌晨,凌晨只拍了拍凌寒的肩膀。
過了一夜,凌寒的臉上腫脹的不但沒有消退,反而是淤青黑紫更加的明顯,看著更多了幾分猙獰。凌晨更是後悔自己出手太狠辣,是真打重了凌寒。
凌晨抬手想撫摸凌寒的臉頰,手又垂下,放在了凌寒的肩膀上。頸邊還有一道鞭傷也格外的刺眼,凌晨不由得一嘆。
「大哥,沒事兒的。」凌寒道,想了想:「凌寒皮糙肉厚挨打都皮了,不多這一回的……便是回去,也當是給江文凱一個交代,他也該是不會罰我了。」
凌寒心情不壞,開著玩笑,開解凌晨。
凌晨冷哼了一聲,不理他,示意他離開。
「走吧……」
「大哥保重。」凌寒道。越是晚撤退,越是危險。如果對方真的知道他們只有一個師在陣地上,那麼,肯定是會兇猛異常的咬上來的。
這些話,不必說起,誰都明了。戰爭是怎麼的兇險,他們都是懂得,可是,戰場男兒,誰都不會多說一句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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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寒回到武昌已經是23日的傍晚了。
武漢行營的警衛團是提著一百二十分的小心,荷槍實彈的戒備,甚至原本留下來準備破壞電力交通設施的工兵團也有一部分被調來進行警戒防衛。是以,凌寒回來的時候,連連被盤問。好在,他很快接通武漢行營參謀室電話,被要求放行。
機要秘書汪楠剛剛向江文凱通報了第四軍安全撤出孝感武漢一線的陣地,林倩兮知道凌寒回來,便拿了電報去告訴在外面辦公室候著的凌寒:
「凌寒,你大哥他們安全撤出陣地,往鍾祥撤退了……你怎麼了?」
凌寒躲閃著林倩兮的目光。
林倩兮去徐徐走近凌寒:
「你大哥打你了?昨日看你那麼急,我便是猜測為你大哥擔心的。你是好兄弟……江先生有些氣惱放棄武漢,卻不會不顧及前線的戰士的。」
林倩兮幾句話舉重若輕,凌寒是再無話可說,無可解釋。
「是凌寒因私廢公,狹隘了。」
「先生在屋裡,你跟他說一聲吧……我們都不怪你的。」林倩兮很親近的挽著凌寒到屋裡江文凱的辦公室。她這般舉動,完全是親人一般的安慰,任是凌寒如何想,都只能是稱著感激,看在汪楠王越等人的眼中,也都是會覺得林倩兮的大度寬和。
這樣的事情,在汪楠王越的眼中都不少見。江文凱脾氣急躁暴躁,常常叱罵屬下,很多回林倩兮便是這般儀態萬方的替他挽回。
「總座,屬下回來了。昨天凌寒太過衝動,行事乖張任性,多有冒犯,請您懲處。」
凌寒低著頭,不去看江文凱。
「少年更事,難免是沉不住氣,別是太任性了。」江文凱表示著理解,卻又忍不住的訓斥著凌寒。
「是。」凌寒沉沉的應著,不想再多說一句話。
林倩兮端了茶水遞給凌寒:
「你這一路的奔波,也是太辛苦,嘴唇乾的都裂了,怕是水都沒有喝……喝口水……」林倩兮看著凌寒的傷,也很是不忍心。「你大哥這下手也太狠了,張醫生還在,教他拿來些消腫的葯……怎麼著,這是身上還有傷,可是鞭子抽的?」
林倩兮站的近,看到凌寒脖頸處的傷,驚呼。
凌寒微微側了側身:「凌寒沒事兒。夫人擔心了……」
凌寒嘴角有些僵硬,說的有些含糊。
林倩兮長長嘆息:「你快別說了,別撐著站在這裡,快去治傷……」
林倩兮安慰著凌寒,滿眼的不忍心,及至凌寒出去,林倩兮還是連聲嘆息。
「凌寒這一夜兩日的輾轉,這該是心裡頭多麼委屈?即便是凌寒任性些,沐司令也是太狠辣了些。」
「沐司令之前不同意決堤黃河,義正言辭的,還真是一派認理不認人的樣子。現在看來,他實在是太會做人了。前頭在眾人前,先是樹立一個公正不阿的形象,現在知道凌寒任性得罪了總座,不惜狠打一通弟弟,送到總座這裡來。沐司令都下得去手,便是夫人才真心心疼凌寒……」陳潛嘆息著,一副什麼都一眼看穿的樣子。
「也別是那麼說,看得出來,沐家兄弟幾個感情都是極好的。」林倩兮道。林倩兮與曼卿、凌寒皆有私交,便是更明白些。
「沐凌晨還真不會是曲意逢迎我的人!這點上,就比我的不少學生強很多。他沐凌晨這麼做,只是比凌寒有分寸,知道規矩……若是國中多幾個沐凌晨這種能征善戰,驍勇有謀的將領,武漢也斷不會如此的失守。」
江文凱毫不掩飾的誇讚凌晨,繼而卻嘆息著,又陷入了沉沉的沮喪之中。
陳潛知道江文凱所指,便也沒有再敢繼續說下去;警衛團長王越更是低下頭。
————
24日,國民政府發表通告,宣布棄守武漢。
此時,武漢行營內也在緊急的準備著撤離。然而,這個時候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江文凱的要的專機一直到不了。
江文凱並沒有專機的,一直以來他的出行都是調用中航的商用飛機。此時,由於武漢陷落在即,中航的飛機一直忙於運送軍政要員去往長沙、宜昌和重慶,異常忙碌,一時間並抽不出飛機。
下午兩點的時候,招商局最後一班輪船離港,長江上也已經沒有輪船可以出城。
武漢行營的眾人著急如熱鍋螞蟻,汪楠等人緊急的聯繫著中航,要求必須立即調飛機過來;同時要求漢口機場做好準備。
此時,武漢行營甚至可以聽到遠處的槍聲。
國民軍的留守部隊,按照撤退計劃,是23日晚上已經全部撤出了前線陣地。日軍突擊隊連夜行軍,24日上午即可到達武漢城外的。此時,武漢城外,只有武漢衛戍司令部的一個團做權宜之計的守城和抵擋。
武漢行營的人,面面相覷,真的是心提到嗓子眼的緊張。他們不敢設想發生什麼意外——一旦意外,他們是世界的笑話,也是國家的千古罪人。
林倩兮拿出一把槍塞到了警衛團王越的手中。
「你該是知道,如果真有萬分之一的意外,就開槍打死我們。這是你最後的職責。」
林倩兮莊重的說道。此時的林倩兮依舊是一雙半高跟皮鞋,一身得體的旗袍,披著披肩,依舊是優雅美麗,儀態萬方。她略略仰頭,氣勢很足,目光卻又很是溫和。
王越托著林倩兮強行塞到手裡的槍,不知道該不該應,更是一動不敢動。他看向江文凱,江文凱臉色陰沉,一句話不說。
終於,中航與漢口機場接洽好,傍晚六點至七點,有中航商用飛機降落至漢口機場。
六點鐘,江文凱與林倩兮一行人連忙趕去漢陽機場。
此時,天都已經暗下來了。因為堅壁清野的作戰計劃,武漢全城的電力設施幾乎被破壞殆盡,城中無幾人,到處都是漆黑,宛如空城。遠處,時不時空中響起來幾聲試探的槍聲,格外的刺耳。
機場上,沒有一架飛機,沒有旅客,只有機場寥寥幾名留守的工作人員,格外的冷清。
為了安全起見,漢口機場施行管制,飛機降落前,整個機場不會開燈,一片漆黑。江文凱一行人站在空曠的機場,長長的跑道盡頭,人人都是一臉的嚴肅,無一人說一句話,時間與空氣都彷彿凝固一樣。
報務員聯絡機場,跑道瞬間開燈,燈火通明。
飛機在機場盤旋,然後緩緩降落。刺耳的聲音,聽在眾人的耳中也如天籟。
近晚上八點,一行人得以登機,飛往衡陽。
江文凱一路上臉色都極為難看,一言不發;倒是林倩兮向乘務組表示著感激。
然而,林倩兮的感激話音剛落,報務員發現問題:
「我們的導航系統失靈了,方向不對……我們飛往的方向,可能不是衡陽。」
再沒有一句話,比報務員這句略是驚慌的話更叫人驚恐萬分。
「我們現在還聯繫不到地面,確定不了方向……我們試著盤旋了幾圈調整方向設置導航系統,可是導航系統還是失靈。我們儘力了……」
「那怎麼辦?」王越瞪大眼睛問道。
「我們得重新飛回漢口機場,然後加油,設置導航系統,重新起飛。」
報務員說著,也有點結結巴巴。
「此前的命令,漢口機場在我們起飛之後,就會破壞電力設施,然後工程兵埋地雷,會炸掉機場的。如果要返回漢口,必須立即聯繫機場,讓他們停止破壞。」凌寒道,對機場的安排。
「只能返回漢口嗎?我們離開之後已經,很可能日軍進城了。」林倩兮問道。
「現在還是晚上,我們分不清航向,這樣飛下去,肯定會沒有油的。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報務員道。
「返航……」江文凱道。
飛機往漢口方向返回,報務員聯繫到漢口機場。機場沒有被炸掉,然而,電力設備已經被破壞,機場沒有辦法提供燈光照明,只能掛兩個紅燈籠照明,飛機近乎是盲降。
「那,降不了……」飛行員說話也不利落了。此時,才知道飛行員與副駕駛都是年輕的飛行員。兩個人在漆黑的夜裡飛都很是緊張,此時更是束手無策。
「我來!」凌寒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有夜航和盲降的經驗,有準確的報務就沒問題。」
「可是,你是開的戰鬥機啊……」汪楠怯怯的問。
「相信我,沒問題的。」凌寒的目光很堅定。
駕駛員將座位讓出來給凌寒,凌寒簡單識別了一下,便完全能夠掌握飛機的儀錶。波音公司的美式飛機,儀錶而言,設計必然是大同小異。
漢口一片漆黑,凌寒駕機在漢口盤旋,艱難的辨認著機場的位置。在低空掠過城市的時候,發現漢口北郊的戰鬥已經愈發激烈——日軍近在咫尺,衛戍司令部的戰士還在奮起抗爭。
油箱已經開始報油不足,終於,凌寒看到漢口機場那盞紅燈籠。
調整飛行高度,角度,藉助著一盞紅燈籠的指引,凌寒駕機停在漢口機場。
兩名金髮碧眼的美國的飛行員跑過來與凌寒擊掌:
「great,你的本事真高,哪裡學的?」
「謝謝。美國。」凌寒道,與他們擊掌。未及報務員來翻譯,凌寒用英語告訴他們。
飛行員望著凌寒,儘管是夜色中,飛機中亮著燈,他們也依稀看到凌寒明顯的傷。一閃而過的錯愕之後,兩個人皆是滿眼的敬佩。
「你很厲害!」
「您是金牌飛行員!」
走下飛機,才發現,不遠處的跑到,工程兵已經準備就緒,挖了不少溝,準備埋下地雷炸掉機場。
不遠處的槍聲愈發的激烈——戰鬥還在繼續,日軍已經是兵臨城下,距離攻進漢口城近在咫尺。
衛戍司令部的守城官兵做著最後的抵抗——儘管,他們的抵抗對於武漢保衛戰的結果必定是無濟於事的,但是,沒有人可以說他們是徒勞無功。既定的便是消耗戰,是拼盡鮮血與生命的消耗戰。
報務員與漢口機場的工作人員調整了導航系統,凌晨三點多,飛機加滿油,再度起飛,直飛衡陽。
衡陽機場降落的時候,已經是早上的六點多。
劫後餘生,飛機上的人都是大喘一口氣。
林倩兮畫著十字,感激著上帝;旋即,她向機務組的人道謝。走到凌寒面前,林倩兮長出一口氣的模樣。
「凌寒,幸虧有你,幸虧……感激你……」
「職責所在,莫敢不用命。」凌寒略是低頭,謙卑的說道。
晚秋的衡陽,碧空澄凈,風有些微微冷,教人更精神。
衡陽機場,已經有守候已久的國民軍高官來迎接。
江文凱依舊臉色陰沉,林倩兮緩緩向眾人點頭示意,表示著感激。凌寒風衣領高高豎起,帽子戴的很低,戴著墨鏡,極力掩飾著傷,跟隨在一行人的最後。
國民軍高官帶來的還有戰報,25日早上六點,部隊已經全部撤出了武漢,武漢棄守。
凌寒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
武漢一戰,一百一十萬國民軍參戰,以傷亡四十萬人的代價,做了四個多月的堅守,擊斃日軍二十萬人,最後,武漢陷落。
儘管武漢失陷,但是,日本速戰速決的意圖徹底告破。他們幻想武漢廣州失陷國民政府即會投降不僅不可能,反而,武漢一戰激起了國民抗戰越挫越勇,不惜犧牲的血性。在慘烈的消耗戰中,國民軍用極大的犧牲拼掉了日軍幾十萬的有生力量,並且,實現了工業、人員向後方遷徙。
10月26日,武昌和漢口陷落,27日,漢陽陷落,武漢保衛戰至此結束。報紙上刊登著日軍佔領武漢行營耀武揚威的照片,他們的最高領袖,離開那裡也僅兩三日。
武漢陷落之後,國民政府發表致國民通電:「一時之進退變化,絕不能動搖我國抗戰之決心……任何城市之得失,絕不能影響於抗戰之全局」;號召國民「自今伊始,必須更哀戚、更悲壯、更刻苦、更勇猛奮進,以致力於全面之戰爭與抗戰根據地之充實,而造成最後之勝利」。
以血為墨,書寫血色山河,這個堅韌不屈的民族,絕不會有投降認輸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