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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韡韡(2)

  因為地形之故,日軍近幾日都未曾在夜間有過輕舉妄動。饒是如此,凌晨夜間也依舊去查看防務。凌寒默不作聲的陪在大哥身後,只當自己是警衛。知道凌寒有傷畢竟是不適,凌晨有心教他休息,凌寒卻又是咬牙撐著,凌晨只得作罷。


  第四軍在防區的駐守格外的分散而巧妙散落在崎嶇山地,凌晨查探一次防務下來,也走了兩個小時多的山路。因為涉及到凌晨四點的隊伍撤出陣地,凌晨又多囑咐著,細緻安排。等回到駐地,已經是近十二點。


  警衛燒了開水給凌晨洗腳,凌寒接過來,兌了涼水,試了水溫,端到凌晨的膝下。


  「大哥,勞累了一日,洗洗腳吧。」


  凌寒的聲音有些低。


  凌晨應著,洗了腳。每日都會走了太多的路,雙腳也難免酸疼腫脹。凌寒在一旁遞著毛巾,又去倒水,格外的恭順。


  凌晨倒是有些詫異,從前責了凌寒,凌寒總是會擺出一副有多遠躲多遠的架勢,哪怕迫不得已的在他身前工作,都會冷著臉只做下屬不肯多說一句話。及至,其實今日,凌晨心裡也覺得自己略是過了,凌寒反倒是依舊親近他。儘管一夜凌寒話都很少,但是,那動作中的親昵顯而易見。


  凌晨的床就是氈墊鋪在地上,然後鋪上被褥直接睡。


  「這墊子很寬,你過來也一起睡吧。」凌晨吩咐道。


  「嗯。」凌寒應著,也飛快的洗漱,坐在了墊子一角。


  「我給大哥按按,也松爽些。」


  凌寒主動的說。不由分說的,便掀起來被子,幫凌晨按摩了小腿和腳——一日日的站著,走路,凌晨的腿確是有些腫脹酸麻。凌寒也並不懂什麼按摩穴位,只是他品著力氣,幫凌晨按摩著,倒是也很舒服。


  借著略略昏黃的燈光,凌晨不由得多打量凌寒幾眼。


  凌寒有些清瘦,這幾年消了年少時候的青澀,鋒芒畢露的凌厲驕傲,性格沉穩多了。眉目中,也少了不遜與狷狂,多一份鄭重。濃眉入鬢,輪廓深深,凌晨也覺得,三弟跟自己長得越發相像。兄弟們,他們二人長得像父親,凌言像母親多一些,凌豪與他們異母,那個漂亮的樣子,更多的像他的母親。


  此時的凌寒,臉腫脹著厲害,嘴角臉龐傷重處有淤黑青紫的傷,其實面容有些不成樣子。彼時動手的時候,凌晨氣急,也顧不得其他,甩手就連連給了他幾巴掌,這一夜過去,傷明顯了,凌晨也有些心痛。凌寒畢竟也是軍官,這個打法,太傷他的面子了。


  凌寒也感覺到大哥在看自己,便只是當不知道,默不作聲。


  這一次,他們兄弟鬧了一通也並無結果。凌晨知道凌寒心裡主見大得很,始終都是嘴硬的未肯說一個服軟的字。他自然是氣凌寒的堅持,是怎麼教他訓他都使不上力氣的感覺;可是眼下,看著凌寒卻又是親昵著他,心裡也有些酸澀。


  凌晨太疲勞,蓋著被子躺著,漸漸放鬆下來,便很快睡著了。


  因著在軍中,習慣性的不關燈,凌寒仍舊是細心的將檯燈挪到了桌子的角落裡,自己便合衣睡在地毯的邊緣,將大哥的軍衣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凌寒身上有傷,又一宿的跟著凌晨去巡防,早是疲憊不堪。可是,這一日太過激烈,凌寒心裡到底是難免心緒起伏,被大哥打了幾個耳光,耳朵里更是一直嗡嗡的響,大哥面前,他剋制著情緒如常,夜深人靜,便是再難躺下。


  凌寒躺著,心緒不寧,咬著手指頭,才剋制著翻身起來的衝動,身子卻是不自然的抖著。這一日,何至於此。大哥如何就容不得他一絲的主見,他終是不願意屈服大哥,卻還是落至如此地步。凌寒想著自己之前很是想念大哥,可是現在靠在大哥身側,卻再沒有辦法說起來一絲兄弟的親昵,他默默的受著這些,到底還是有些委屈的。


  凌晨不過是眯了一會,便是醒了。抬眼看看凌寒,就靠在毛毯的一角,其實,已經是睡在地上了。


  凌寒並沒有睡著,看到凌晨在看他,抬眼看了看大哥:

  「大哥,怎麼?」


  凌晨往裡頭靠了靠,讓出來位置。


  「你把外衣脫了,進被子裡頭睡,別再著涼了。」


  凌寒抿著嘴唇,應著,脫了外衣,往凌晨身側靠了靠,身子就暖和了好多,便更放鬆了一些。


  凌寒與凌晨靠的很近,是沉默又低眉順目的樣子。凌晨的目光落在凌寒的臉上的傷,看的真切,更是不忍。


  凌晨伸手去撫摸了凌寒的臉頰,凌寒一痛,嘴角抿著,眉頭緊皺。旋即,又放鬆下來。那份強自抑制的情緒和舉動,皆是落在了凌晨的眼中。


  「大哥不該這麼打你……之前大哥也曾反思過,大哥待你不善,脾氣不好時候,你近在身邊,免不得拿你出氣,也很是自責。」凌晨悶悶的說道,心裡也不痛快。


  「這些年,你在外頭奔忙,雖然是分別久了,可是大哥知道你一個人在戰場在軍事上出色表現,知道你越發堅毅有為,也很是自豪,是確信我寄予厚望的弟弟是長大了……」


  凌寒的目光流轉著,看著哥哥,心中也翻滾著千百種情緒。


  「你不是不懂道理的,大哥知道你是為了大哥為了在一線的戰士們著想。可是,你身在其位,作為軍人,該做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只看一時,更不能意氣用事,這些道理就不懂么?」


  聽著凌晨仍舊在說自己離開武漢的事情,凌寒不由得微微握了握拳頭,卻又緩緩鬆開。


  「大哥覺得弟弟做的不對,便是教訓幾句,打罵幾下,也是為了凌寒好的。大哥教了凌寒許多,凌寒受益匪淺,是真的尊重敬服大哥的。便是大哥嚴厲管束,凌寒才也有長進的。別說凌寒從不覺得,及至就甚是大哥拿凌寒出氣,也是自家兄弟,從無一字怨懟。」


  凌寒略是仰頭看著凌晨,目光清澈,依舊是那個心情如水的少年。


  凌晨彷彿是看到凌寒十來歲拉著自己要他教槍法的樣子,凌晨知道,凌寒一直對自己很有敬意。那年他在絕境中,被污衊冤屈,奄奄一息,那個給他帶一把匕首的少年,眼中仍舊滿是信任與尊重。


  「凌寒從軍這些年,輾轉南北,比不得大哥的英明睿智,可是,有大哥教導,幾經磨練,大抵是能幹些事情,盡些心力的。凌寒是自己決意從軍的,一直也都是奮力進步,雖然有力所不逮的地方,但是絕不會懈怠……」


  「凌寒早年離家,在美國時候,念過法律,受西方的思想影響頗深。那些意識,在凌寒心裡種下,便也如忠孝禮儀信一般種在了軍人的心中。每個人生而都是平等的,誰的生命都該被珍視被平等對待……大哥也不忍心花園口決堤殃及無辜。凌寒只是不甘心看到士兵做無謂犧牲……」


  凌寒看得到凌晨的眉毛微聚,似乎是有些怒意,卻也不怕。


  「大哥,凌寒會從武漢離開,也不全是為了這一理念。我當是也知道事情都難以說對錯,最後離開武漢的總座,也真是堅守諾言,砥礪國民的君子。我依舊覺得他錯了,該說便是說的,他不聽是他的事情,他許我走,便是合我的心意。警衛團和統帥部的參謀副官都在,並不缺少凌寒一個人護他周全。能夠教一線士兵提早撤離,凌寒覺得是很大的事情,便不後悔;若是別的時候,前線是別的軍隊,凌寒未必敢如此做。旁人未必信我如此,我也未必正確。可是,是大哥……我捨不得大哥無辜冒險,大哥也一定信我。」


  凌寒望著凌晨,目光中坦坦蕩蕩。再是如此的鐵石心腸,也一樣被打動。


  「大哥覺得我錯了,便是打了凌寒一頓,凌寒也不怨。凌寒知道自己做的欠缺當。可是,權衡之下,凌寒心裡是有數的,做是重頭來,便是知道今天被大哥打罵,凌寒也會如此做的。」


  凌寒看得出凌晨對自己這番話的隱隱不滿,可是,他早是打定主意跟大哥說心裡話,便也無所畏懼的。


  「凌寒心裡打定主意的事情,該怎麼做,是凌寒的事情。若是真因為此事受罰,我一力承受。便是他時見疑於江文凱,縱使未來多增變數,我也便是受著,並不後悔。」


  凌寒的聲音低低的,努力的說著清晰些,免不得牽動嘴角略痛,卻是一字一句。那話里的硬氣,凌晨明白。


  凌晨陡然釋然。


  「小弟長大了……」


  他既然是放手看著他自己在外輾轉,也該是尊重他的意見。凌寒的成熟和擔當超過了凌晨的想象。


  這件事,我們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做法,誰都說服不了誰。因為是兄長,你覺得我錯了,便是一頓捶楚,我也是受了沒有怨言,不過,你也不能改變我的想法。


  凌寒語氣平和,坦坦蕩蕩,遠不是當年那個抓著他衣角求饒的弟弟了。


  「倒是我想錯了,總覺得你還小,只要是想法處事不一樣,便覺得你錯了,強壓了你聽我的……你我受教,行事皆不一樣,是大哥太守舊了……」


  凌晨的目光有些暗淡。


  凌寒一驚,微微側了身子,坐了起來。


  「凌寒沒有指責大哥的意思。大哥覺得凌寒錯了,只管教訓,便是大哥強壓了凌寒做什麼,凌寒也無怨言的……」


  是無怨言么?凌寒心裡抽痛。想到綠蘿,凌寒心裡滿滿是受傷與遺憾。他曾說了要守護她,說了陪她同生共死,到她生命最後一刻,卻放棄她。綠蘿死前見到的人,是他的妻子,該是多麼的煎熬於痛苦。


  凌寒忽的走思,心痛的打顫。手扣緊了拳頭,把自己的思緒拽回來。


  他與大哥解釋不通,不見容於家人,他的後悔,只能一人孤燈獨對時候,在細細追悔,他的遺憾,只能他自己承擔。


  凌晨擺擺手:

  「我沒說你是於我有怨言,躺下吧……」凌晨道,甚至寬和。


  凌寒明白是剛剛誤解了凌晨的意思,便是順從的躺在了凌晨的身邊。


  「我們生在這樣的國家,這樣的亂世,所遭遇的磨難和危險,所承受的苦痛與不幸,都太多了。不管是什麼人,概莫能外。大哥很高興很欣慰,你這麼優秀能幹,堅韌堅強,幫了大哥很多。凌寒,以後就真的做再多磨難,記得,你是沐家的兒子,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坦坦蕩蕩的做人做事。」


  凌晨的目光中都是期許。


  「是。」凌寒應著。「大哥,大嫂不在了,我也不會再有孩子了,我並沒有那麼堅強,我知道大哥也心痛,我們這一輩,結束這場亂世戰爭,好教書琛他們好好都過日子……」


  凌寒的聲音低微,含含糊糊的。


  凌晨也是一聲嘆息。他們所遭受的痛苦,承受的壓力,彼此都是理解的。凌晨輕輕按了一下凌寒的肩膀,權作安慰。


  「一定會的。」


  「大哥,前幾日凌豪寫信回來,想回國。我教他留在美國,先別回來了……也沒機會問大哥,我便做主了。」凌寒道。


  「好。」凌晨道。


  「前幾日,林熙寧曾到武漢行營商議最近赴美的事宜。政府有心讓他以外長的身份赴美,請求援助。我與他閑談了幾句,他有辦法帶書瑤與書琛出去,可以不必以沐家兒女的身份,要是大哥同意……」


  凌寒試探的說著。


  「不行。」凌晨果斷的拒絕。「凌寒,你不能做這樣的事情。我知道你是擔心他們的安危,可是,國家存亡之際,海內外同胞共赴國難,我率軍在前線作戰,卻偷偷的把我的孩子送出國,這絕對不可以……並不是我畏懼人言,我知道你自有辦法以別的身份送他們出去,可是,男子漢行走於世,當俯仰無愧,我不能那麼做。」凌晨說的很嚴厲。


  「是,是小弟狹隘了。」凌寒應著,也猜到大哥會拒絕。


  凌寒也曾想過,先將書瑤姐弟送出國,再告訴凌晨。可是,怕凌晨會反應激烈,更難收場。


  「凌寒,我知道你愛惜他們。若真有一日,我沒有辦法照顧書琛長大,便把他過繼給你吧……我知道你的婚姻很是遺憾,可是,曼卿無辜的。」凌晨緩了緩說道。


  「不行!」凌寒果斷的拒絕:「大哥別說這樣的話,不吉利。大哥放心,我不會再對不起曼卿的。之前種種,凌寒不辯白,但是,凌寒不是無情無義的禽獸之人……」


  「行軍打仗的人,哪裡還畏懼這些,便是你跟我說這些,我也如常的想法。每一次的出征,都是與死亡為伍;你的每一次升空作戰,又誰能保證安全落地?」凌晨道。


  「書琛是我最珍視的侄兒,我一定會好生教導的。」凌寒道,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凌晨微微嘆息,也沒有堅持。


  凌寒自己往凌晨身邊靠了靠:

  「大哥,我小時候大哥帶著我睡的時候都不多,大哥總是顧不得教導凌寒……沒有想到在這荒野里,便是兄弟同塌而眠。」


  這話,凌寒說的很是軟糯,滿滿是依戀,聽在凌晨的耳中,卻又是格外的心酸。


  國破家亡之際,他們的故鄉被日軍佔領,他們自己的家都被付之一炬;他們經歷了太過磨難與歲月滄桑,早不復少年時候。可是,落拓荒野,凌寒身上還有斑駁的傷,必定是也忍著痛苦,卻依舊是拳拳的赤子之心,毫無芥蒂的表示著對兄長的依戀。


  凌晨伸手攬著凌寒的肩膀:「好,睡吧……」


  秋末的湖北山區小鎮,其實很是濕冷,可是,兄弟相依,是再也無以復加的溫暖記憶。這樣的一夜,兄弟反倒都是安然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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