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韡韡(1)
凌寒的閃爍其詞教凌晨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怎麼回事兒?」凌晨的聲音多了些嚴厲。
凌寒素來是怕凌晨的,被凌晨一喝,便也沒再敢躲閃。
「大哥,我不是為了傳報訊息而來。武漢行營還沒有打算通報信息……我曾反覆勸說江文凱離開武漢未果,也一再跟他說,他不撤離會給第五戰區的撤退造成壓力……無濟於事。後來,我們發生爭執,他教我,自行選擇去留。我……」
然而,還未及凌寒說完,凌晨一個耳光抽在了凌寒的臉上。
凌晨出手極重,凌寒猝不及防之下,一個趔趄,才站直了身體,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大哥。
凌晨臉色陰沉,目光凌厲的審視他。
「司令……」凌晨突然出手,也驚到了鄭文雄。
鄭文雄在揚城軍多年,也素來知道凌晨對凌寒很是嚴厲,卻到底是震驚凌晨會在久別重逢時候動手打凌寒。說到底,凌寒所做的都是為了凌晨考慮,是因為擔心凌晨的安危。
「司令,凌寒也都是為了您……」
凌寒嘴裡腥咸,卻是嘴角有些撕裂,血湧出了出來,他左耳朵瞬間嗡嗡的響,眼裡也疼的逼出了淚花。凌寒撫摸了一下左臉,垂下手,掌心裡有血跡。
凌寒知道凌晨會氣惱自己的做法,卻仍舊是不可置信的看著大哥,似乎是不願意相信大哥打了他一耳光。這些年,奔波於戰場,兄弟極少見面。凌晨對凌寒也寬容了不少,便是有些意見說說他,也從不動手。何況,到底是外人在場。
凌寒心裡有鄙視自己,是他自以為這些年成熟,獨立,在外面風光無限,是眾人讚頌的空軍將領,便會得到大哥的尊重的。可是,他在大哥面前依舊是親昵依賴的樣子,也難免大哥依舊如從前那般的相待。忽的想到最初他回揚城的兩三年,凌晨對他非打即罵便即是常見,而如今,便覺得這般委屈,想來竟是自己的做作了。
凌寒垂下手,垂頭,咬著嘴唇,不吭一聲。
「司令,凌寒是擔心您啊,擔心我們啊,這從武昌一路艱難的過來跟我們通告消息也不容易。您這麼做,不是教他太寒心了嗎?」
鄭文雄看著凌晨極是嚴厲的樣子,唯恐他再動手,連忙勸解著。
「身為軍人,一點本分都沒有,你且不是我的部下,若是我的部下,我立時斃了你!」凌晨狠狠的說。
凌寒低著頭,淚花在眼裡打轉,卻是不肯再看凌晨,也無一句話。
他相信大哥是知道他的心意,是以,也不必解釋;他亦知道大哥已經評判了他的行為,他多說也無益。
「司令,這麼說凌寒,可真是過了……您覺得軍令如山,令出必行的;可是,總座他也正該是為了前線的兄弟們考慮,都是別家的子弟,不能平白犧牲……凌寒是有情義的好孩子,您……」
鄭文雄很不落忍的看著凌寒,又勸著凌晨。凌晨依舊是冷著臉,不為所動。凌寒臉頰有些微腫,垂頭站著,很是凄慘的模樣。鄭文雄靠近凌寒,搭著他的肩膀:
「兄弟,別管你大哥的,哥哥我是謝謝你。真是沒個希望的耗下去,我真是害怕。不過就是兩天么,我們安排的巧一些,來一個聲東擊西,來一個空城計,也就許是能應付過去……你可是沒有白來。」
「你便是去安排一下作戰計劃吧。」凌晨道。
「是。」鄭文雄應著,臨走,拍了凌寒一把,似乎是表示同情。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更是越發的安靜,彷彿是彼此呼吸、心跳聲音都能聽得到一般。
「你覺得委屈?」凌晨審視著凌寒,冷冷的問道。
凌晨兀自坐在椅子上,看著手裡的鋼筆,有些煩躁。他自然是懂得凌寒的心意,可是,凌寒如今已是少將軍銜,是年輕一代的軍官中的佼佼者,卻依舊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實在是讓他有些失望。凌寒從軍時間很長,所經歷頗多,在戰場上指揮若定,機智英勇,原不該是這樣的。政治的複雜,不該是影響抗戰;然而,時局如此,時事如此,沒有海晏河清,那一個人就必須得學會在這個政局中遊刃有餘,不能夠任性妄為。更何況,如今局勢危機至此,凌寒在江文凱身邊擔任參謀,既然知道他身陷險境,那更不能意氣用事。
「沒有。」凌寒應著,聲音有些含糊。硬生生的挨了一耳光,凌寒的耳朵里嗡嗡的,心裡頭避免也心煩氣燥。他微微的握拳,又強自讓自己放鬆下來。
「大哥教訓的是,是凌寒逾越了規矩。不過,凌寒縱使被大哥打,也不後悔。」
凌寒說著,揚頭看著大哥,目光中卻是鎮定與平和。
「局勢兇險無比,長官統帥更當三思而行,不逾矩不冒險,江文凱有錯在先,以身犯險,他既然是做沒有規矩沒有分寸的事情,也不必屬官都因為規矩,因為上下級的命令,便必須是認可他的行為吧?前線的將士也是袍澤兄弟,怎麼可不顧惜?再說,我離開得到他允許的,不管是因為什麼,他自然是答應了,我並不是逃兵,還真輪不到被軍法處置的份上。大哥打我,我不委屈。若是再教凌寒選一次,我還是會離開行營的。」
凌寒這幾話說的很是硬氣,絲毫沒有認錯服軟的自覺。
凌晨原坐下便是平息了火氣,卻又被凌寒猛地激起。再看向凌寒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兇狠與怒火。
「你從軍校到現在近十年,這話是你這樣經歷該說得出口的?」
凌寒自然是知道凌晨生氣了,可是,許是在外工作獨立強硬的經歷,教他不願意同往時那般,只要大哥吼他,他便胡亂認錯了。
「便是從軍近十年,凌寒才知道是非對錯,不是長官一句話,是凌寒心中自有考量,自然知道對錯,知道如何取捨。哪怕是大哥不認可,長官不認可,也改變不了凌寒心裡頭所想的。」
凌晨站起身,走到凌寒近前,以一個響亮的耳光回應了凌寒的話。
並不意外,凌寒看到凌晨起身便知道他可能動手,雖然是有所準備,卻也無可躲避,只得硬生生又挨了一巴掌。因著有所料,凌寒只是晃了晃身子,依舊是站直了。嘴角腥咸,凌寒咬著嘴唇,硬生生的把血咽下去。
凌寒看向凌晨,沒有再如剛才一般的眼中酸澀,倒是多了些平靜冷靜,卻並不肯說話。他只覺得自己的道理已經說完,他認定的便是這些,大哥如何做,是大哥的事情,他無可解釋,也不會認錯,求饒。
凌寒的態度激怒著凌晨。
久別重逢,凌晨知道小弟的思念與擔心,那一下只是教訓他不講規矩,如果他認錯,凌晨不會再責備他。他原是想好了,該要和顏悅色的跟他說,那些艱難的政局規則的。可是,凌寒卻不按理出牌,指責江文凱,為自己辯白著。
凌晨從來最是反對狡辯。更何況,凌寒卻是咬牙不認錯。
凌晨盛怒,急言厲色;凌寒沉默著神色平靜。
「不肯聽命長官,忠於職守,你什麼時候學的這麼巧言善辯巧舌如簧?」凌晨呵斥著凌寒。
此時,凌寒也知道,大哥如此訓他,也是等他認錯。但凡是認錯,大哥許是還會饒恕他。可是,這不是當年因為私事被大哥教訓,他也不是那個尚且年幼的幼弟,凌寒有自己的認知,自己的判斷和自己的選擇,原本話已經說出口,現在改口,總是不屑的。
「大哥,凌寒沒有……」凌寒咬牙道。一說話,嘴裡有血,有些含混,牽動著嘴角的傷,也是一痛。「凌寒不是巧言善辯,巧舌如簧。您知道,凌寒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大哥,凌寒也從軍十數年,身負職責,凌寒有自己的判斷。大哥覺得凌寒是因私誤公也好,是意氣用事也罷,是大哥的評價,不是凌寒的……」
凌寒依舊嘴硬,不肯一字改口。
凌晨冷著眼,似乎是怒極,卻也並不是盛怒的發火,他再度揚手,又一個耳光重重抽在了凌寒的左臉。
「大哥……」凌寒極痛,抬眼看著凌晨:「大哥是第五戰區的前敵指揮,凌寒卻不是第五戰區的人……」
凌晨挑眉:「你這番道理倒是學的快,多少不聽命的戰將怕也是你這番道理。我是中將軍銜,職位遠高於你,便是教訓你也是理所當然。你既然還叫我大哥,我如何對你,也只是訓弟,你還有什麼說辭?」
凌晨的眼裡是怒意,又夾雜著犀利的嘲諷。
凌寒目光一黯,大哥到最後還是一副家長作風,他便是說什麼都沒有用。
「大哥自然是可以教訓弟弟,長官教訓部下也沒有什麼……只是,就如我所說的,江文凱也會有錯,大哥所選擇的認定的,不是凌寒認定的。」
再是聽不下去凌寒這番言論,凌晨揮手左右開弓又連連抽了凌寒七八個耳光。凌寒的臉瞬間就腫起老高,嘴角有血絲涌下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凌寒的眼裡疼的儘是淚花。
凌晨怒極,也曾幾次甩手打過凌寒耳光,只是,卻也沒有這般的虐打他。這雖是痛,可更多的是沒有臉面的屈辱。凌寒心中有些寒意——大哥始終覺得他是那個堂下聽訓的弟弟,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大哥的眼中,是不存在尊嚴這樣的字眼的。
大哥如是想,凌寒便只能認命。他自可以認命,任憑著大哥處置,卻到底並不肯輕易認輸。若是如此,那些苦痛便是白受了。
兄弟站著,對視著,凌晨目光冷厲,凌寒眼中儘是凄然。
凌晨等著凌寒認錯,凌寒卻是一字不肯說。
凌晨的目光落在牆上的馬鞭,他兩步拿下來馬鞭,指著凌寒:
「你跪下,把衣服脫了。這些年,我盡量的忍著你些,想著給你些顏面,可偏巧是你不肯乖順在乎這些,也就休怪大哥手狠辣了。」
凌寒抬眼看看凌晨,眼裡頭都是凄然。
鄭文雄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哥,也知道自己能夠道這裡不容易。偏巧大哥依舊的不依不饒。
「大哥……」凌寒喃喃著說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卻又到底不想受這些。
「你從軍受教這些年,若是還是這樣的見識,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凌寒沉默著,認命的脫下了軍裝,襯衣,露出年輕人緊緻的肌膚。他緩緩跪了下來,依舊是守著在家祠堂受罰時候的規矩。
未及凌寒有所準備,凌晨手裡的鞭子帶著風聲抽了下來。
凌寒咬緊牙關,硬生生的忍著,不吭一聲。凌晨手重,出手又狠又快,不多時,凌寒的的後背已經是斑駁的鞭痕。凌寒跪坐在地,手伏在膝蓋將將撐著才是沒有摔倒,卻也已經是滿頭大汗,臉色青灰。
如何就到了這樣的地步,凌寒也是心灰。他咬牙忍著,想著怎麼才會結束這樣的苦熬。
「司令……」鄭文雄喚著進屋子,卻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他匆忙攔下了凌晨:
「司令,您這是幹什麼……凌寒,你個傻子,你不知道躲啊……」
凌晨鞭子順勢扔在地上。
「滾起來吧!」凌晨斥責著凌寒。
凌寒咬牙,撿起地上的衣服,依次穿上。臉上身上都是痛,他也知道自己的慘狀,卻裝作平常。只是,這一幕教人撞見,他更是羞愧,便再不肯抬頭的站在一邊。
他倒是很感激鄭文雄解了兄弟的僵局。凌晨不依不饒,凌寒死不肯認錯,這段鞭子打過了,便是不說這個了。
「司令,鍾祥第五戰區司令部轉發武漢行營的作戰命令,二十四號,正式宣布棄守武漢,二十三號,我們撤離陣地。我們明天就可以走了……」
毫無疑問,這是個好消息,鄭文雄的臉上有鬆了一口氣的輕鬆。
「今晚加強警戒,做撤退準備。明天凌晨四點112師外主力部隊撤退,中午的時候112師撤退,留下第三團,傍晚的時候,第三團全部撤離。第三團的輜重都不要了,分散向鍾祥撤退。你凌晨四點隨主力部隊撤退,我中午時候帶112師撤離。」凌晨沉著的說道。
112師第三團是部隊中火炮數量最多的,他們留在最後撤出陣地,是最能有效抵禦日軍的。第一批撤離的部隊,人雖多因為形勢並不緊張,仍舊比較容易約束;第三批撤離的部隊就地分散,也不需要將領整軍帶隊,只要有可信的團長堅守至傍晚的時候即可,是以,凌晨選擇自己隨第二批撤退。
「是。」鄭文雄應著,從不質疑凌晨的吩咐與安排。
「你,滾回去武漢,回到你的崗位上。」凌晨瞪了凌寒一眼。
「這天太晚了,回去都是山區崎嶇不安全,而且,一路的車燈也容易暴露。怎麼也是要明天撤退了,凌寒還是明天走吧。」鄭文雄道。
「司令,您對凌寒太嚴厲了……要不是凌寒這樣執拗堅持的鬧,我們未必能夠收到軍令呢。」
「為了目的,不擇手段,這是一個該當嚴守軍紀的軍人做得出來的么?」凌晨嗤之以鼻。然而,凌晨也沒有再堅持讓凌寒離開。
「你沒吃飯吧。走吧,哥哥那裡有幾個窩窩頭,你吃點……要不然,我教大師傅給你煮碗面?」鄭文雄問道。看著凌寒這般凄慘的樣子,他心下不忍,也是算準了時間他從武昌過來需要至少六七個小時,估摸最多也就吃過早飯而已。
「不用麻煩的,我不餓……」凌寒低著頭,沉聲的答著,羞愧之下,就是不肯抬頭。
「麻煩什麼,不能不吃東西。我們明早走,一宿也顧不得休息一會兒,我教參謀給你騰間屋子,你到我那邊休息。」鄭文雄關切的說道。
「別麻煩了……我,就在這兒歇歇就好。」凌寒連忙推辭。一來是他覺得麻煩鄭文雄並不妥當,大哥也是很厭煩他們搞特殊化的。二來,如果明天一早走,他和大哥再沒機會說話,怕是彼此心中鬱郁心結,是以,他主動的要求留在了凌晨的帳里。
鄭文雄一時間倒是有些不理解的,心道凌寒真是怕極了凌晨,才是不敢離開。只是凌寒堅持,凌晨不置可否,他也只能作罷。
「桌子上還有兩個饅頭,是我吃剩的。你就這水,吃點吧。」凌晨道。
「謝謝大哥。」凌寒的臉腫的生疼,說的有些模糊,卻努力的說的口齒清楚些。他確實是一天沒有吃飯,挨打也是耗體力的,他真的餓了。饅頭有些涼又很硬,凌寒張嘴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再用溫水送進去。嘴角有撕裂的傷口,吃飯時候又牽扯著,一抽抽的痛,更是痛極,嘴裡還有血腥的氣味。凌寒也渾然顧不得這些,咬著牙吃進去了兩個饅頭。
凌晨抬眼看了看凌寒,看到他濃眉皺著,也知道他的慘極境地。憐他受苦,也氣他的悖逆。幾度想說話,也終於是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