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山河(1)
及至回到揚城的時候,凌寒只覺得恍若隔世一般。
其實,他去筧橋工作也不過小半年,而且中途也曾經回家兩次,在家裡小住過。
也許是經歷戰爭,都如經歷了一次生死劫難,生死走過一遭,便覺得其時如隔世吧。
因為滬上戰役一起,揚城所距上海不遠,其實也非安全之地,因著曼卿的二姐去往了香港,曼卿決定送父母先去香港。然而,這一決定卻遭到了父親堅決的拒絕。
「我哪兒也不去,你要是嫌棄我,不願意我在揚城,我回北平。我老了,不願意漂泊流浪了,這算什麼!一條命,就算是死,也是要死在家裡。」
「我怎麼會嫌棄您,不願意您在揚城呢?只是現在局勢不好,我是為了您的安全考慮的。」曼卿耐著性子說道。
「安全,不是應該靠著你女婿他們這些當兵的嗎?難道老百姓就該千里萬里的逃難?我不走了,死都不走,我就把這安全不安全交給你們了!」陸父格外的執拗。「別人說這話,就當是他們信不過國民軍,可是,你都信不過么?這希望在哪兒啊……那麼多人,就這麼千萬里的跑,怎麼還跑到海外嗎?」
陸父一聲聲的哀嘆。
恰這個時候,凌寒也回家了,一聲聲的聽入耳中。是的,戰士看到的是血火的戰場,是屍骸如山,而百姓看到的是結果。凌寒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岳飛的《滿江紅》,「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心裡頭一陣陣的揪心。
「凌寒……」曼卿瞅見他,驚喜的喚著,跑了過來。
「曼卿……父親,母親。」凌寒恭敬的行禮。
陸父余怒未消;陸母倒是熱絡的拉凌寒過來。
「你是從戰場回來的?可是,哎,真教人擔驚受怕的。回來就好……」
「父親說的是,凌寒是軍人,守土有責。該當的是有死無退……只是,敵人的火力比我要強很多,有選擇的撤退,是為了能夠繼續作戰。拉長戰線,加強縱深,我們絕對不會投降,總是有勝利的希望的。」凌寒耐心的說道。
陸父一聲聲嘆息。
「你說的這些我們也不是不懂。想想那些個孩子,十幾歲的孩子,都沒有好好的活過,就沒了,真教人心疼。可是,這麼跑,什麼時候是個結束啊?」
凌寒也不能回答。戰爭剛剛開始,什麼時候是結束?怕是沒人回答。
日本人希望三個月滅亡中國,怎麼可能。就算是血染山河,國民軍也不會認輸;就算是死,這個民族和四億同胞也要挺直脊樑不做亡國奴的。
「不管是多久,只要活下去,一定會趕走日本人的。如果死,也是為了打跑日本人死。」
「好!好!我們就指望著你們呢。老頭老了,不走了。你們也不用多操心,我們且能活著呢……回頭,我們在外頭租個院子,不管怎麼著,就在揚城住著了。」陸父說道。
「您在這裡住著就好,幹嘛要另外租院子住?我也不能常常在家,您和母親還能和曼卿有個照料。」凌寒誠懇的說道。
「哪有老這麼著住女婿家的……不是那個理兒……」陸母搖頭。
「沒那麼多講究的……」凌寒賠笑道。
曼卿拉了一下凌寒的手臂:「我倒是同意父母去外頭住。真格我們打算走的話,這裡太顯眼了,他們留下來不能夠在這兒……再說出去住他們自在。我會常去照看他們的。」
凌寒點點頭,算是應允了。
「我從空軍支的工資正好到了,現在手裡,這是三百,你拿去用。」曼卿道。
「哎呀,凌寒……」陸母要拒絕,曼卿卻已經接下來。「娘,你跟凌寒別客氣了。女婿也是半個兒子的……」
陸母笑笑點點頭,看得出來,此時曼卿與凌寒的感情,較曾經親近了許多,她心中也略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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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中下旬以來,淞滬戰場的局勢已經很不樂觀。日軍在上海不斷的投入兵力,總人數達到20萬之眾;國民軍消耗極大,損失慘重。國民政府對前線部隊和軍官進行調整。揚城軍擬編入19集團軍,調一個師配合上海戰場在左線作戰;也有傳聞,中央軍校教導隊也要調往上海作戰。
國民軍制定了第二期作戰計劃,「上海戰區以持久抗戰為目地,限制登陸之敵發展,力求各個擊破之效。各個擊破不能達成時,則依次後退於敵艦射程外之既得陸地,施行頑強抵抗,待後方部隊到達,再行決戰而取最後勝利。已做好攻堅不利轉而實施防禦作戰的準備。」
是以,此時頑強抵抗,不放棄陣地,擊潰對面的敵軍,或者力所不及的情況下以待援軍是上海戰區部隊最大的任務。「有死無退」是頻頻出現的作戰命令。這樣的戰場,是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上海戰場,國民軍已經投入不對達四十餘萬,還有部隊不停的調往上海。一時間,是四面八方共赴國難的氣勢。然而,戰場太過慘烈,一個營,支援一日損失過半是常可見上報的內容。
「鄭師長119師去上海……」凌晨思索了很久之後,沉沉的說道。
凌晨今日在軍中,沒有回家,凌寒也陪在大哥身側。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凌晨瞅著眼前的信,終於下定決心。
「現在淞滬戰場就是絞肉機,雙方第一次大會戰,都死戰到底不肯後退,這持續到什麼時候,完全不可料。現在這個局勢,日本明顯更有優勢,很難把日本趕下海的……有死無退,真是要大家都死在上海嗎?」
凌寒皺著眉頭。出生在現代的中國,不容片刻偷生。
凌晨斜著看了凌寒一眼:
「不然,怎麼辦?第一次會戰,若是打不出聲勢,就是潰敗,那以後還怎麼打?事到如今了,也只能拼下去。至於拼到什麼時候,不容你我說了算。到如今,除了同仇敵愾,向死而生,我們別無選擇。」
凌晨道。
有戰術失策,然而,武器槍炮不如人,淞滬戰場,除了血戰並無選擇。幸好的是,那些有死無退的熱血戰士,堅持到了生命最後一刻。時間在無限的拉長,彼此都是消耗,只要是不肯認輸,只要是依舊在堅持,在漫長的時間裡,堂堂天朝,總是能夠戰勝彈丸小國。
「誰的命都可貴,但凡是有活下去的希望,沒有人願意犧牲。可是,若是不犧牲便只有認輸的話,那麼,幸哉我們的袍澤兄弟,會把勝利,會把不屈服看的比生命更重要。戎裝在身,前路就是刀從,也走下去吧。」
凌晨道,沒有豪言壯語。事實上,對於戰場,凌晨是悲觀的。一開始,國民軍沒有在上海搶佔先機,及至雙方投入了數十萬的兵力,真的死戰的時候,國民政府的重型武器,飛機艦隊皆不如人,再是要勝利的可能性,要小很多。
日前而言,國民軍仍舊在堅持著,沒有做任何撤退的指令,必定是想用血戰的方式打擊日本的囂張氣焰,打消他們三個月就結束戰鬥的幻想。
如此的鏖戰,既然有不可不為之的必要,便無從畏懼血流成河的犧牲。
儘管凌晨心中痛惜與不安千萬倍放大,但是,他已別無選擇。職責所在,殞身不恤。這是揚城軍軍人的使命。
「凌寒,你害怕嗎?」凌晨忽的問道。
凌寒略略想想,搖搖頭:
「國家已經到此地步,戰爭已經打到如此的境地,浴血奮戰的是幾十萬的同胞,作為軍人,在戰場上,為國而死,並無其他辦法,有什麼可怕的?出征前,我們都要寫家書,我想了很久,沒有下筆。我一直想,若是我真有事,我心裡所想,大哥也一樣會知道的。凌寒看著滿眼的血,只覺得淚化作眼中血,我心痛不已,不願意相信戰報上的數字,不願意相信戰友的離去。但是,真的站在前線的是我,真的要我死戰到最後一刻,凌寒也絕不後退半步。大哥,您放心,凌寒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是,不會做分毫有辱軍人尊嚴,沐家名聲的事情。一聲令下,百死不悔!」
凌寒的目光明亮,堅定。他傷感,心痛,周遭是悲劇的氣息,可是,真的是圖情匕首見的戰場,他依舊是鋒芒畢露,光芒萬丈的那個。
凌晨點點頭平淡的說道:
「我信你,說到做到。召開全體團級幹部以上開軍事會議,協調派去淞滬戰場的事宜。」
「是。」凌寒應著,一個標準的軍禮。
凌晨通報自己的決定,凌晨簡單陳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鄭文雄師是武器比較精良的機械化部隊,隊伍整齊,善於進攻,能夠出奇制勝,是以,可以派去上海之行艱巨任務。留守揚城的113,117師,有重炮,但是其他槍械配備略弱於鄭文雄的119師,適合防禦。
無人反對。不管是要去一線的鄭文雄師,還是是留守的將領。他們相信凌晨的部署,更明確自己的職責。
次日,鄭文雄清點部隊,奔赴淞滬戰場。天氣略有些陰沉,密雲卻不雨,氣氛也多了幾分陰沉和悲壯。
9月底,日本軍隊開始組織大規模進攻。日軍集中主力猛攻固守羅店的左翼軍陣地,連續兩個晝夜,日軍以兩個師團持續衝鋒,159師全體陣亡。鄭文雄的119師也折損過半,他本人亦是手臂受傷。為保存實力,持久消耗敵人,第三戰區司令部下達命令,乃命令左翼軍各部隊逐次轉入第二線陣地防守。
此後,中央防線被擊破,右翼防線也激戰。國民軍一度組織激烈反攻,卻都被打退。10月中旬,國民軍有組織後退,卻依舊沒有放棄對上海的堅守。
10月下旬,第二戰線被突破。
11月初,對於下一步作戰計劃,國民軍是否撤退,如何撤退引發了爭議。關鍵時刻,江文凱寄希望於和談,導致撤退的命令一拖再拖,失去了時機。日本集團軍自杭州灣登陸打亂了國民軍有序撤退的部署,11月8日晚,國民軍得到撤退至南京、蘇州——嘉興以西地區的命令。然而軍令倉促簡略,後續的將領指揮出現失誤,撤退失控,很多部隊擠到一條公路上,秩序混亂,更遭逢日本的集中攻擊,造成不必要的犧牲無數。
11月12日,上海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