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皆苦

  三樓的祠堂因為很少拉開窗帘,照進陽光,所以有些陰冷的感覺。燈光略是有些暗,照在層層牌位上,更添了幾分陰森。


  凌寒不信教也不信鬼神,可素來是怕這個地方的。自回國這幾年,在這個祠堂,他被大哥教訓了好幾回。對疼痛的恐懼是與生俱來,不會免疫的。


  倒是今天在大哥面前,他使著性子的排揎了大哥一通,原以為難逃一頓捶楚,卻沒有想到大哥寬縱了他。


  凌寒跪直在父母靈前。


  自小他就痛恨極了這些家規,及至此時,他更覺得迷茫。


  他思念著綠蘿,在想她是不是還在這個世間。相愛本來只是他們兩人的事情,可是,卻因為不容於人,而歷經了太多的坎坷。他當年信誓旦旦的要護她一生,也終於失信。這份痛楚,痛過一切的懲罰。是以,他才敢毫無忌諱的對著大哥橫加指責。


  後悔,怨恨,自責的情緒一直折磨著他;無邊的悲傷將他淹沒。


  凌寒看著父母的靈位,念著自己這般的難過,若是父母在世,會否憐惜他幾分?還是如大哥一樣,讓他屈服呢?

  如果,愛只是兩個人的事情。那麼,父親愛過的梅姨娘,是不是也可以被諒解?


  大哥說這麼做是為了不讓他走父親的老路,凌寒自以為比父親當年要理智要重情義。可是,他所做的,也的確是傷害了曼卿……


  凌寒的腦海中開始混沌。


  凌寒不慣久跪,跪不很久,便覺得膝蓋酸痛,身子搖晃著要坐下。若是往時,他早是坐在地上歇著了。可是,這一回他賭氣一般的長跪著,咬牙堅持著,雙手緊緊抓著長褲,平衡著身體,用心力抗衡著酸痛。似乎是這樣的痛感,強制的跪在這裡不能動,反倒是讓他的混沌清醒些,浮躁與慌亂也沉下些。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打開,卻是凌晨走了進來。


  凌晨看了看凌寒,並沒有理會他。他徑直走到牌位前,給父母上香,旋即退了兩步,撩了袍子長跪在地,再是一聲不發。


  凌寒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他左右搖晃著,幾次微微動著,調整著跪麻了的膝蓋。可是,眼前的凌晨卻是如一尊石像一樣一動不動。若不是大哥罰他跪在這裡,凌寒都有些想對大哥表示佩服了。


  「大哥,大哥您罰我就罰我,您不用陪我跪在這裡。而且,我們都跪了很久了,也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吧……」


  凌寒道,他實在是不想跪下去了。


  「你要出去就出去,別廢話。」凌晨聲音冷厲。


  凌寒咬牙,沒有再說話。


  然而,又堅持了十幾分鐘,凌寒實在是撐不住,坐在了地上。


  「大哥,您知道有些話是我口不擇言胡說八道的。您沒有錯,錯的是我,您罰我吧。」


  凌寒道。


  「教你反思,不是教你這麼熬時間多嘴多舌的鼓噪……你要不然老實的跪著要不然出去……」凌晨聲音冰冷。


  凌寒雖然是不滿意也不能出去,他再次強撐著跪直,再是不敢多話。


  許是受凌晨的影響,凌寒的心漸漸沉下來,安靜下來,心中的怨氣委屈消減了些,有擔心,有悔恨,有不甘,卻在內心滿滿的接受。


  次日,凌寒跟隨凌晨去軍部工作,依舊履任參謀一職。凌晨在軍中從來是公事公辦,一句話不跟凌寒多說,凌寒亦是越發的沉默。只是他們交流了熱河戰役的種種,凌晨對熱河戰役中,常勝軍隊的表現也是異常的氣憤。


  「一將無能,害死千軍!常升還不是無能,是壞。禍患累及主帥,殃及軍隊,百姓,真是禍國殃民的罪孽!就是雲清識人不明,長城戰役東北軍出現私自撤回,都是他這個主帥的責任。他下野,罪有應得!」


  軍務會議上,凌晨說的很是嚴厲。申斥的話,不只是針對雲清,最重要的是驚醒揚城軍。


  鑒於日軍侵華越來越緊迫,揚城軍打算提升日常演練的標準。凌寒被吩咐與幾名師長一起做演練策劃。


  饒是如此,凌晨晚上還是把凌寒叫上,一起回家。又陪他一起在祠堂長跪。


  凌晨不許多話,凌寒便是咬牙一直不說。


  凌寒只覺得長跪在地,每一分鐘都格外的難熬,而且,凌晨不起來,凌寒也不敢起身,跪在祠堂的時間,原是超過了一個小時。


  跪了許久,凌寒腿又麻又疼,臉色都白了。他看著凌晨,凌晨亦是額上有冷汗,卻是沉著臉,端正身子,一字不說。


  最開始,凌寒常是動動身子,緩解酸疼,後來就再一動不動,任是酸痛麻木。他的思想也開始平靜下來,沉浸在漫天的思緒中,倒是能夠真的反思了。


  到第三天晚上,跪了不知道多久,凌寒主動開口:

  「大哥,你教我反思。小弟反思良久,有些個教訓,能不能說與大哥。」


  「你說。」凌晨道。


  凌寒壯著膽子站起來,一起身,果然是站不穩。他咬牙拖著酸疼的腿走了兩步,搬了把椅子過來:


  「大哥坐下聽凌寒說吧。」


  凌寒說著,又自顧自的跪在一旁。


  凌晨輕笑,撩袍子站起來,坐在了椅子上。儘管凌晨不說,凌寒也看得出來,大哥亦是苦色。


  「大哥,小弟不成器,屢屢叛逆忤逆,勞動大哥費心教導,嚴詞苛責。父母在天之靈亦是知道,大哥對小弟一直是殷殷期許,竭力教導,所有罪責,皆該是小弟承受,別無他言。」


  凌寒道,聲音有些沉痛。


  凌晨看著凌寒,微微皺眉,他倒是極少見凌寒這般虔誠認錯的時候。


  「你這是三天時間頓悟了?還是之前也是明白,屢教屢犯?」


  「這三天時間,凌寒想了許多。沒有頓悟什麼卻是理解了大哥。我很想跟大哥說些話,若是大哥肯理解我,便好。」凌寒道。


  果不其然,是有后話等著。


  「你說。」凌晨不動聲色。


  「凌寒一直在想,自一開始,凌寒與綠蘿做錯了什麼,就不容於家族,不容於世俗。凌寒想了很久,我們沒錯了。她是凌寒愛過的人,縱使她現在不在人世,凌寒也坦坦蕩蕩的說,凌寒愛她。我從沒真心的想著放開她不管,從沒有想著再不見她……我當時不該那麼承諾大哥,心口不一,之後又做不到,屢屢違背承諾。這是凌寒的責任。我太怯懦,連自己的想法都不敢說出,都不敢堅持……」凌寒道,仰視著凌晨。


  凌晨並沒有動怒,他有足夠的耐心聽凌寒說完。


  「但是,我們的愛,原是沒錯的。綠蘿出身不好,身世流離,受制於人。她的確被迫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應該被指責,但是,也沒有做十惡不赦的事情。我們被指責不過是因為她的出身,是的,她八歲的時候就被人賣到煙柳巷,她是雛妓,九死一生才活下來的。她被日本人控制,被送到美國紅燈區受訓,她沒有自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下來。沒有一個人去救她,沒有人幫她,她被她的親人遺棄,被日本人抓到去做人體實驗,給她注射了細菌,讓她染病。她的朋友被逼瘋了……沒有人管他們的死活……甚至,連最後,我也沒有管她……」


  凌寒的手緊緊的握拳,說的話,都是顫抖的。


  「綠蘿沒有怨恨我,沒有怨恨她的親人。可是,誰又能理直氣壯的指責她是錯的?一個國家不能保護它的國民,一個男人沒有保護他的愛人,該受指責的是我們,不是她。」


  凌晨一聲嘆息,點點頭:「你說的,我早知道。你想的,也沒錯。即使這樣,回過頭去說,你們也不能夠在一起……」


  凌寒點點頭。


  「我明白……」


  凌晨不會因為綠蘿瀕死就來說些話撫慰他,大哥從來是坦蕩光風霽月的君子。


  「這個世界太多的規則,反倒是所謂的公平正義不值一文,甚至真性情,真愛,如果沒有能力,也只是空談。你的愛沒錯,綠蘿沒錯,但是,你不跟一個有間諜背景的舞女在一起,你沒得選擇。你要是想了這麼久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你還是繼續在這裡跪著吧。」凌晨道。


  「你敢跟我說你沒錯,看來還是有些領悟。在這裡反思還是是有些用處的。」


  凌晨說的很平靜,似乎沒有被凌寒打動。


  「我明白的。」凌寒介面:「眾生皆苦。父親再愛梅姨娘,都沒能讓梅姨娘進祠堂;大哥一直都在做這個家族最稱職的繼承人,哪怕是你心中也曾有過叛逆;大嫂和你沒出生的兒子死在這裡,你又該問罪與誰?所以,我沒有怨恨。我們不是世界的中心,不可能左右規則和因果,不過是一個蜘蛛網中的一環……我愛過綠蘿,我不後悔。我承受的,我不後悔。我沒有做到的,我會記得,那是我無能為力的,我刻在心裡。」


  凌寒坦然的說道。他開始接受所有發生的事情,愛過和折磨過的,做到和沒有做到的,勇敢和怯懦……那些事情,他可以坦坦蕩蕩的說出來,然後試著和解。他有悔恨,但是,可以去面對而不是逃避。


  凌晨看著凌寒,有安慰有心疼,終究是點點頭。


  「你知道就好。大哥教你為難,教你難過,可是大哥只能那麼做……」


  凌寒點點頭:「我明白。不怪大哥的……」


  那一夜,他自己卸下的子彈,是他的怯懦,怪不得人。


  「起來吧……事情過去了……為了不教更多的女人被外人欺辱,為了不教更多的家庭流離失所,受今日東省所受的苦,你是軍人,當是承擔更多。不只是兒女情長……」凌晨道。


  「是。」凌寒應著,踉踉蹌蹌的起身。


  「大哥,二哥……」


  明傑在客廳里喊著。


  「三太太,明傑回來了啊……」


  門外,是羅嫂的聲音。


  凌寒急切的想往外走,又不由得看了凌晨一眼。


  「去吧……」凌晨理解的說道。


  凌寒飛快跑出去,饒是步子趔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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