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歸兮
自上海回到揚城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晚春,夕陽暮色,很是和暖。
學文學武還有書瑤剛剛放學回家,幾個在讀中學的孩子說著學校的趣事兒,在院子里笑的前仰後合。搬著板凳在外面跟著小鳳學畫畫的書琛已經被哥哥姐姐們笑聲吸引,仰著頭看著他們說話,似懂非懂,卻還跟著嘻嘻笑著。
一陣陣的暖風拂過,庭院里氣氛甚是溫馨。
車進院子,幾個孩子紛紛讓開,跟大人行禮。
書琛先是跟在姐姐身後,糯糯的喊了聲爹爹,便是歡騰的去撲凌寒。
「三叔,叔叔……」
凌寒俯身把書琛攬在懷裡,略是抱緊了些。這一路,誰都沒有幾句話,凌寒一路強撐著,心神俱疲,看到書琛軟糯親近,不由得各種情緒翻湧。
「叔叔,書琛想你,心裡想……」
書琛小手胡亂的抓著凌寒的臉蛋,甜甜的聲音湊在他的耳邊說道,說完又歪著頭去親親凌寒的臉。那是一個四歲小孩子能夠表達愛的極致的方式。
凌寒心緒翻湧,險是淚水就要落下。
「乖,叔叔也想你……」
饒是如此,凌寒還是把書琛放下來,手牽著他,跟在大哥身後往裡走。
書琛對三叔比跟父親親近多,任是誰都見怪不怪。
小鳳也略是看得出來凌兄弟幾個面色各自凝重,似有心事。不過她從來話少,不跟她說的,她從來不問,只照顧著大家洗漱晚餐。
及至凌晨依舊回書房休息,凌言示意著凌寒一起去凌晨書房。
凌寒皺著眉,咬著嘴唇,滿臉的不情願。
「躲得過初一你還躲得過十五啊,大哥已經是耐著心等你了。」
凌言推了凌寒一把。
「呵呵,走吧……」
凌寒冷笑,依舊是爽快的性子。他並不是畏懼什麼,只是心裡煩亂不願意說話。
「大哥!」凌寒進屋,沒有多話,屈膝跪在大哥書桌前。
凌晨看著凌言與凌寒,並不意外,卻也不說話。
屋裡一時間很是沉寂。
凌言不由得皺眉,出言提示凌寒:
「大哥,凌寒是來向您請罪的。」
凌寒微微垂首:
「大哥,對不起……」
之後,凌寒再無一字。
凌晨原是在寫字,鋼筆順手仍在了桌子上。顯然,凌晨是有些不滿的,可是凌寒低著頭,再是一聲不吭。凌晨冷笑,他是生氣,卻是無處發作的生氣。
凌寒這般無欲無求,無所畏懼的冷漠,顯然是表示著對他的權威,對凌晨任何的斥責、懲罰都不在意也無所謂。
這種態度,莫說是凌晨就是凌言站在旁邊,都恨不得踢凌寒一腳。
「小弟,你即便是認錯,也該是有幾分誠心誠意悔改的!」凌言警示著凌寒。
凌寒咬著嘴唇,低著頭,一語不發。他承認他自己有錯,之前答應過大哥再不見綠蘿他自己並沒有做到;但是大哥在綠蘿生死之際一定要他放棄綠蘿,凌寒心中是有怨言和不滿的。他做錯的事情無可辯白也不願意多說,他心中有不甘更是不願意違心。
「凌言,你護著他,也得知道他到底是想怎麼樣吧……」凌晨冷冷的詰責凌言。
凌言嘆氣:「對不起,大哥……」
「你去叫警衛,把他帶到院子里,抽他二十鞭子,教他清醒清醒,在院子里跪著去!」凌晨冷冷的說道。
「大哥,我沒有犯軍紀,輪不到外人打我。大哥要動手儘管祠堂里動手,凌寒不說二話。若是教軍營里的人動手,就把凌寒帶倒軍營里,軍棍也好,鞭子也好,凌寒受著,跪在軍營里也行……」
凌寒沉聲說,並不抬頭。
「輪不到你跟我講條件。」凌晨道。
「大哥……」凌寒抬眼看著凌晨,眼裡皆是痛心:「大哥要罰我,凌寒該罰,我受著。可是,家裡這麼多孩子,大哥會嚇到孩子的……」
凌寒最是知道大哥,打蛇七寸,大哥算準了這是他害怕的。可是,明明大哥是父親,是家長。
「便是該教他們看看,叛逆忤逆該是怎麼樣!」凌晨冷厲的說道,直視著凌寒。
「大哥……」凌寒仰著頭看著凌晨,冷笑:「大哥之前被父親折辱,所受苦痛無數,委屈良多,如今大哥的行徑又跟父親有什麼差別?大哥還說,父親去世的時候,身旁無幾人敢接近,大哥且看看,你這麼冷厲冷酷,誰又敢跟大哥親近。大哥作為家長,便是要的這樣么?」
「我在你眼裡,就是冷厲冷庫,殘暴無情?」凌晨冷冷的問。
「有情,可依舊是冷血殘暴。」凌寒毫不畏懼。
凌言瞪凌寒:「凌寒,你胡說什麼!你心裡難過,我們都理解。可是你是大人了,哪裡還是心裡不痛快就胡亂髮脾氣的時候。」
凌言被凌寒氣極,他都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凌寒。凌寒自己咬牙苦忍了兩天,一字不說,一句委屈未曾訴,可是現在沖著凌晨發脾氣指責抱怨。莫說是凌晨如何猜想,即使是凌言看來,凌寒也是將全部的抱怨灑向了凌晨。
大火燃起,凌寒自己火上澆油。
「教他說吧……三少爺這番委屈怨恨,怎麼不得一吐為快?凌寒,你這樣子倒真是大義凜然。這幾年出入戰場,你真是越發的硬氣硬骨頭了。你如果再是強硬些,別卸下槍,現在就不必這麼不情不願的跪在這裡了。」凌晨倒並不是很動怒,只是臉色越發陰冷,言辭犀利的奚落凌寒。
凌言聽得頭皮發麻。兄弟話說得越來越是疏遠,明明很多是氣話,可是,這麼說來,聽到誰的心裡都是心寒,這溝壑,越來越深。
凌寒搖搖頭:
「大哥,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像大哥一樣無情。大哥就算是再狠,也是我大哥。我沒有委屈,也不怨恨大哥。我恨我自己……是我太懦弱太不爭氣,活該……」
凌寒的眼中空蓄了淚,蒼茫空洞。
凌言擔心的看著凌晨,凌晨的臉色越發的難看,壓抑著怒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暴發,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盛怒。
可是,凌晨壓抑著沒有發作。
「凌寒,這件事情,我不會對你讓步,我對你狠,就是因為,不想你步入父親的後塵。這個話,就算是大不孝我也是要說。那個女人,你原就是不該靠近的人,不管是怎麼樣的感情,她那樣的身份那樣的背景都不是你該接觸的。你做了太多非分的事兒了。你重感情,原是不錯,但是,這世間有很多比感情更重的事兒……你現在不明白,那你就慢慢的明白吧……你說我冷血無情也好,狠辣也罷,都由你。」
「我知道你不會讓步的……」
凌晨這番曉之以理的話儼然是打動不了凌寒,凌寒隨口接話,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凌言嘆氣,今日凌寒被狠打一頓絕對是不冤枉的。
今日的凌寒,儼然是頑石不靈。凌晨苦口婆心,也都被氣笑了。他伸手指了指凌寒,對著凌言冷笑:
「你看看我們的三弟,你告訴我,該拿他怎麼辦?」
凌言嘆息,也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你指責我殘暴酷烈,我自己反思。我不那麼殘暴的對你。你每天給我滾去祠堂跪一個小時吧,好好自己反思反思,如何?我們都想想,該怎麼樣……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兒子,不稱職的父親和大哥……」凌晨苦笑。
「大哥……」凌言喚了一聲,極是不忍心。
「凌寒,我告訴你,即使是你覺得大哥做錯了,大哥也必須這樣做。你是沐家的孩子,我不能讓你陷在這樣混沌的事情里,不可自拔;不能看著你為情所困,讓感情牽制自己的人生。你怎麼想我都沒關係,你既然是回來了,就給我好好的做揚城軍的參謀,老老實實的做沐家子弟。以後怎麼做,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凌晨道。
凌寒應著,無可無不可的退出去。
凌晨的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大哥,凌寒是心裡難受才胡說的,他是口不擇言……」凌言勸慰凌晨。
凌晨點點頭:「沒事兒,我知道……他心裡有怨氣我能理解。他是護著小孩子,不惜激怒我才那麼說的。凌寒是個有心的人,可是,不該是這麼個法子……凌寒性子太驕傲了,我這麼折了他一回,他哪裡咽的下那口氣,必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給我找補回來。」
凌晨苦笑著搖搖頭。
凌言也嘆氣:「是小弟不懂事兒了……」
「沒事兒,你出去吧……」凌晨揮揮手,道。
若真是自己如父親那年的狠歷殘暴,凌寒怕早是話都說不出來了。
可是,凌晨更是滿滿的挫敗感——他真的不知道該把凌寒如何是好了。
凌寒的怨氣如此之重,那道鴻溝,已經裂開,不知道該怎樣彌補。
————
綠蘿死在三日後的深夜。
曼卿通知了復興社,復興社過來查看,確定了綠蘿的死訊。復興社表示,他們處理死刑人犯會採取火化,會由殯儀館開具火化證明,然後他們附卷上報。
這與綠蘿的遺囑不謀而合,曼卿應允。
在殯儀館整理遺體的時候,工作人員看到綠蘿耳際的一對翡翠耳墜,起了貪念摘了下來,恰是被曼卿看到。
曼卿遞出去了五十塊錢,換下了那對耳墜。
殯儀館,一縷青煙,曼卿的遺體也隨之化為飛灰,魂飛魄散。
「您說是要找公墓么,東城有個千家墳,那就是公墓了。我們可以給埋到千家墳里,那裡不興立碑的,挖個坑就埋了。得是肯定沒有親人來找的才能埋到那裡,哪兒太亂,埋了人就找不到了。」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說道。
「好,這樣就好……」曼卿念著,看著工作人員抱著骨灰盒往外走,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伸手把那對耳墜給他。
「謝謝你了,這個拿去換錢,當做酬勞吧。」曼卿依舊平和。
工作人員大驚失色,強壓著內心沒有表現出喜出望外來。他連忙收好了玉墜,安排人去埋葬。
沒有任何儀式,沒有送行之人,甚至曼卿也沒有去公墓。一個工作人員,最終將綠蘿草草安葬在荒草叢生的千家冢。
一個粗陋的骨灰盒,一隴荒冢,葬了飄零一世的孤魂。
她少年流離,嘗盡人生苦辣;傾城姿容,見過世間繁華。她曾流浪於千萬里之遙異國他鄉,也曾困守一地不得自由。
到臨終,世間種種皆是浮雲,她心中只有一人,而幸好,那個人一直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