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落花(5)
綠蘿的病情特殊,穩妥起見,曼卿將綠蘿送至滬上租借地一家外國人開設的醫院,與醫生協商治療方案。
炭疽菌一旦感染,又逢出血極易造成敗血症。雖然未發病,曼卿也是周密考慮,用了治療敗血症的極大劑量的消炎藥。這家醫院有純度更好的盤尼西林——儘管綠蘿說用過很多不太敏感,卻也沒有比這更適當有效的藥物了。護士小姐帶著手套,穿著嚴密的衣服,才勉強幫綠蘿簡單處理了傷口。這一番折騰下來,已近十二點了。
曼卿坐在病床旁邊,大口的喝水,緩解疲憊。
自離開復興社,綠蘿一直沉默著。任由曼卿將她帶至醫院,配合著行走,配合著治療,饒是有些痛苦,她也只是些微呻吟,從不多話。
到醫院的時候,綠蘿已經在發燒。這時候輸了一瓶液,有些退燒,曼卿看著綠蘿的神色舒緩了一些,問:
「你可是覺得好些?」
「謝謝,好很多。」綠蘿道。
綠蘿沒精神說話,曼卿更是沒心思。剛剛一直在忙,她顧不得多想。及至忙過之後,曼卿開始擔心凌寒。心念一起,擔心便是鋪天蓋地而來。此時,不知道凌寒該是面對怎麼樣盛怒的大哥,又會遭到什麼樣的處罰。如是想著,曼卿更是坐不下去了。
「明傑……」曼卿叫著趴在旁邊床鋪打盹兒的明傑:「你回家看看,幫我取件大衣過來。」
明傑有些睏倦打著哈欠:「又不冷……我知道你擔心凌寒,我送你回去吧……」
「不行,她還在醫院呢。」曼卿冷著臉拒絕。
「那你回去吧。你也會開車,車給你開回去,我在看著她……」明傑道。
「也不行。凌寒囑咐我照顧她的,我不能丟下她不管。你給我去看看……」曼卿道,半是要求半祈求。
「他說什麼又不是金口玉言,他現在估計自身難保……好,我回去……」
明傑氣苦的念叨,眼看著曼卿橫眉立目的變色,連忙打住。明傑跟凌寒一起長大,兩個人自小的鬥嘴,互相嘲笑作弄慣了,儼然,曼卿是沒有心思聽他奚落凌寒的。
曼卿一杯水見底,又倒了一杯水。回身看著綠蘿:
「要不要喝水?」
「麻煩你。」綠蘿道。
曼卿順手幫她接了一杯水,放在病床旁邊的桌子上:「有點燙,一會兒再喝。」
病房裡是兩張床,一張做病床,一張是給陪床的人的。綠蘿半卧在床上輸液,曼卿坐在另外一張床上,定定的看著她。
綠蘿比之前更纖瘦了一些,臉色過分蒼白,穿著醫院的白衣,整個人幾無血色,也無生氣。但是上蒼給了綠蘿一張過分美麗的面容,饒是如此,也是有著別樣的凄清,羸弱的美。
「沒想到,我臨死前是你照顧我,好諷刺……」綠蘿被曼卿這麼盯著,苦笑。
「未必會死呢,我努力救治你了……這家醫院有比通常見的盤尼西林更先進的藥物,純度要高,效果也要好一些,先做抗菌治療。通過你這麼快退燒來看,這個葯對你有效。炭疽病的治療方式幾乎只有這一種,盤尼西林抗菌,能夠見效就是有希望,雖然就算是做抗菌治療死亡率也很高……當然,你也別太樂觀。你病的太久,剛剛拍的X光片看,你的炭疽病累及肺部,而且,你受傷了,凝血不好,雖然能退燒也沒能凝血,所以還是會發生敗血症。能活命的希望,渺茫……」
曼卿極是冷靜的陳述著,那語氣不是對病人說病情,而是醫生們在會議室討論病情的語氣,沒有溫度也沒有感情。其實,通過X光片看到的情況,炭疽菌累及肺部,綠蘿又有外傷,要活下來真的希望不大。
綠蘿自然是聽得出來曼卿的不善:「你何必這樣麻煩救我……」
「我至少儘力了,這樣,凌寒也不會有遺憾的。」曼卿道。
綠蘿嘆息:
「我早知道很快就死了,不然,我也不會回來的……看來,我不應該回來的。」
綠蘿忽而落淚。
曼卿冷冷看著綠蘿,咬著嘴唇,冷笑。
「你現在說,沒什麼用的。我就算是同情你,也救不了你……你別哭了,我不會害你的。」
綠蘿淚水滴落,未肯說話。
「那我告訴你啊,如果不治療,你可能很快就因為敗血症陷入昏迷,就在睡夢中去了。現在這樣的治療,只是拖延一些時間而已,肺部炭疽病會呼吸困難,比敗血症還難受。很可能兩者都會有反應的……」
曼卿沒有好氣的說道。
顯然,曼卿是誤會了綠蘿的淚水。綠蘿看著曼卿,輕笑。
「你還笑得出來?」曼卿道。
「你以為我是想求你救我?還是以為,我回來只是因為求生?」綠蘿道。
曼卿沒心思猜測綠蘿,只是搖頭:
「不重要,也許不是。可是你會害了凌寒……綠蘿,我一點都不怨恨你愛凌寒,我也不責怪凌寒愛你。我們知道你們是真心相愛過的……可是,綠蘿你知道你一次次在害凌寒嗎?你一次次的害他為你受苦。你於心何忍……」
曼卿越說越是激動,淚水奪眶而出。
綠蘿閉上了眼睛。
「我不應回來的……對不起……」
曼卿側過身去,拭去淚水。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一定很想見到凌寒的……」
綠蘿淺笑:「他很幸運,娶了一個你這樣的好太太。以後,未來那麼久,還有你愛他,就好了……」
曼卿看著綠蘿,眉頭緊皺,心中糾結著同情與嫉妒,怨恨與惋惜,終於是一聲聲嘆息。
命運作弄了所有的人,相愛的人終難全,而何其不幸,她們愛著同一個男人。各自有所珍惜的,卻終究不能完滿。
因為一個人,她們其實很懂得彼此。
鐘聲悠悠,越過凌晨,從一日到另一日,慘白的病房裡,她們相視慘笑著,最後和解,被上蒼作弄,也只得自己原諒,和解。
————
從偵查社出來,凌寒被凌言攬著推到了副駕駛的座位,都沒有去給凌晨開車門。一路無話,氣氛凝重的要結冰。車停在院子,及至下車前,凌言輕握了一下凌寒的手臂。
一舉一動,都是凌言的擔心與關切,饒是凌寒思緒混沌,也是感受得到。
車剛停下,凌華便迎了出來。
「你們可是回來了……哎,怎麼是凌言開我的車,曼卿和明傑呢?」凌華看著下車的人,一臉的不解。
沒有人回答,幾個人沉默著走到屋裡。
凌華看著兄弟幾人,凌晨臉色陰沉,凌寒一直低著頭,儼然是犯錯了的樣子。
「怎麼回事兒啊這是?」
「大姐,曼卿和明傑送一位朋友去醫院了,今晚可能回不來,別等他們了。天色晚了,您先休息吧。」凌言撫著凌華的肩膀說道。
這樣應付的回答顯然凌華並不滿意。
「你們這是幹嘛了?凌寒和曼卿不是去取衣服,你們去看望朋友了?怎麼一個個這臉色……凌寒?」
凌華側眼看到凌寒紅腫的臉頰,不由得皺眉。
「大姐,沒什麼事兒的。天不早了,早點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回揚城,我還有事務要處理。」凌晨道。
凌華氣苦。
聽著凌晨這樣說,這一夜至少是可以過去。凌言擔心大姐多問生事,一把挽住大姐:「大姐,大家都累了。您當疼惜弟弟們了……」
凌言一邊說著,一邊給凌華使眼色。
凌華嘆氣,雖然茫然迷惑,但是看著凌言連連示意,便也點點頭。
凌言將凌晨凌華送回房間,將慢吞吞跟在後頭的凌寒一把抓進了自己的房間。
凌寒默不作聲,由著凌言將他按在床上,依舊是垂著頭,面無表情。
「你今天晚上就在我這兒老老實實呆著……」凌言壓抑著一肚子的火氣,沉聲說道。
「對不起,二哥。」凌寒道。
「留著明天到家跟大哥說吧……」凌言很是氣惱。
凌言轉身去洗手間,洗了毛巾,遞給了凌寒。
「擦把臉,哭的跟小花貓似的……」
凌寒順從的接過來,雙手捧著胡亂的擦臉,擦到臉頰,疼的不由得咧嘴。
「你今天老老實實呆著,我明天去醫院看曼卿和綠蘿,你別再生事了,怎麼樣?」
凌言道。
凌寒抬眼看凌言,眼中依舊噙著淚,他抿著嘴唇,卻沒肯說話。
凌言最是了解弟弟,他懂得凌寒眼中的不甘,委屈與無奈。
「行了,你又鬥不過大哥,還不肯服輸……」
「綠蘿肯定是不行了,她是為了見我最後一面回來的。可是,她臨死,我卻不能在她身邊……呵呵……」凌寒苦笑著,強忍著不肯落淚。
「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一個刺殺雲清的刺客,你的戀人……我們東北軍的參謀要從那樣的地方救一個人……她是為了見你還是為了害你?你去想想今天晚上的事兒政界會怎麼樣的風言風語吧。不管她是不是快死了,這個名字你最好別想了也別提了。大哥讓曼卿送她去醫院已經是讓著你了,別再鬧了,再說不過去了……」
凌言道。
這是一個理智的旁觀者的分析,二哥會這麼想,大哥也會。凌寒無力跟他們解釋綠蘿的迫不得已,悲慘流離。他們不會被誰理解,也再不必需要。
凌寒沉默著,點點頭,算是應了。
於她,他只有遺憾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