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詞軍歌(2)
凌寒回到軍中工作。從北平執政府到南京政府,揚城人事並未有大變動。然而,軍裝已經從藏藍色軍裝變為了黃褐色的軍裝,城頭的五色旗變成了青天旗。這些形式之外的是,所謂現代化的國民政府軍隊,真的有更多讓凌寒疲於應付的文職工作。
這些之前凌寒便有所感覺,及至自己親力親為的時候,難免不是怨聲載道。
好在,局勢平穩,南方一時間也沒有戰事侵擾。將領們雖則有些抱怨,也就是吐槽而已。
層層的工作彙報,事無巨細,由下往上層層遞交。其中的意義幾何,恐怕只有制定政策的人心裡清楚。不過,作為一個自我反思,一個上位者去觀察部下,倒是也是一個方式和契機。江文凱與王晨等人,大抵也是這番心思吧。
寫完了一份彙報,凌寒漫無目的的寫字,寫下來的是張成那一日唱的《義勇軍誓詞歌》,「起來!起來!不願當亡國奴的人!家園毀,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留著頭顱有何用?拿起刀槍向前沖!冒著敵人槍林彈雨向前沖!……」
東省已經淪陷,南方依舊歌舞昇平。在冬日暖陽里感受著冰天雪地的北方的酷烈,血與火的畫面交疊而來,凌寒一時間有些不知身在何處。
雖然被凌晨強令安排回到軍中工作,凌寒也盡量的調節自己的狀態,日常的工作訓練,然而,某一個失神的時候,他還是會想到東省,會想到那半年多的時間裡,發生的事情。
「攜起手,肩並肩,豁出命,向前沖!我們身體築起長城!前進啊!豁出命來向前沖!前進啊!殺!殺!殺!」
凌寒用的是鋼筆,最後幾個字寫的甚是激動用力,劃過了白紙。
算起來,距離張成那一日通話過來已經逾一周,凌寒琢磨著要不要去電給他。張成在通遼活動,那是他的家鄉,也有固定的居所。只是,他奔波輾轉,到底是並不穩定。
疑惑中,凌寒又琢磨,不如晚上叫曼卿一起打個電話給張成。
張成一直很敬慕曼卿,一直把曼卿叫做救命恩人,其實,作為男人,凌寒完全理解張成對曼卿的那份愛慕,他更知道曼卿心底清澈坦蕩,並無半點塵雜。
凌寒知道,曼卿對張成,是出於朋友的照料,很多次,也都是自己的請託。是以,凌寒不僅不介意,也很願意張成與曼卿的交往,他相信張成是一個真君子,曼卿也該是有自己的朋友。
有士兵過來告訴凌寒,有書信寄到。自東北而來,凌寒不免有些詫異,亦是幾分驚喜,然而,拆開信封,凌寒卻愣住了。
幾頁紙的信封,和一張帶血的照片。照片上泛黃,似乎是經歷了硝煙炮火一般,有被火燒到邊緣的痕迹,照片上的人是曼卿,背景是揚城的沐家小樓,是那一次照全家福時候的照片。
信封里,是三封信。
兩封是張成寫的,分別裝入了信封。一封信給曼卿,一封信給自己。另外的一封信,是義勇軍的將士所寫。
心中簡述了張成犧牲的過程,並且,敘述了張成所遭遇的事情。
吉林淪陷之後,張成的家人被關東軍找到。
在興安公署,是張成下令槍斃了日本關東軍的間諜中村等人。是以,他們一直在追殺張成。只是張成入關,又曾經久住揚城,日本人自然是找不到他的。沒有正當的理由,關東軍也沒有對他的家人有所動作。
然而,吉林淪陷后,關東軍便將他的家人全數抓捕,被逼問張成在何處。
張成的家人並不很清楚張成的下落,然而,日本人怎麼肯信,他們將張成的家人囚禁,刑訊逼供。張成的父親被抓捕之後,未發一語,三日後暴卒;他的母親日夜哭泣,雙目失明,不久也病逝。他的弟弟被嚴刑拷打,之後,一身是傷的少年被拉往城樓,困在棍子上,身上被釘入了數枚極長極粗的釘子,被活活釘子在城樓上。日本人不允許家屬收拾,少年被暴晒數日,才被扔出了城樓外。
張成回到東北,即知道了家破人亡的慘劇。
國讎家難,未及悲傷,他迅速參與東北軍將士們籌劃義勇軍的活動。與北平東北軍聯絡,訓練義勇軍,與日本關東軍周旋抗爭,直到在一次突襲中被子彈擊中去世。
凌寒在北平,曾經幾度與張成通過電話。彼時只是為了聯絡工作,凌寒從沒有發現張成的異常。他們都是理智鎮定的談論工作,間或張成曾表達過東北淪陷的失望,東北人民的苦難讓他悲痛,然而,他從沒有一字提起他們的家庭所經歷的悲劇。
最後一通電話,張成還輕哼了《義勇軍誓詞歌》,長歌當哭,都是滿滿的鬥志。而今,斯人已逝。
如果不是當時張成決意去東北,那麼,應該在東北義勇軍輾轉的是凌寒。
凌寒拿著信封的手有些顫抖。
他拆開了張成給自己的信。
張成的很端正,一如他的為人方正端莊。寫給凌寒的信,只有幾行字,是感激凌寒做為長官的教導提攜,感激凌寒夫妻對他的援救。
「很慶幸,我能回到東北。在這裡,我比其他的任何時候都能夠感受到生命和戰鬥的意義。冒槍林彈雨,互我殘缺國土悲慘同胞,幸我有手中槍,流血何足為懼,大好頭顱不為此又有何用……」
那端端正正的字,雄勁有力。
凌寒彷彿看到張成虎目圓睜的樣子,激烈昂揚。持槍在硝煙中鬥爭,直到身亡,張成一定鬥志滿滿,從不畏懼。
信的最後一行,字體都有些變化。想來是滿滿不一樣的心情寫下來的。
「感激上蒼垂憐,有幸結識沐兄與陸醫生。我相信命運,感激命運賦予我的所得。我們的相識相交曾有遺憾的,只是,這是我的遺憾,我從無一絲一毫的抱怨。唯是,我既有心,便是抱愧於你,萬死莫能贖罪,終不敢言起。沐兄看到此信,我該是已經不在人間,我心中清白明月,便也該當坦蕩說起,唯願沐兄與陸醫生心無芥蒂,一世安好。張成頓首。」
這番話,凌寒並不意外,就如那張放在張成的衣衫里,沾染了血的照片。
張成與曼卿結識之處,還是烽火硝煙的直奉戰爭的戰場。張成習慣了在秦皇島,陪在凌寒身邊那個儀態萬方,美艷驚人的綠蘿,她曾經以沐太太的名義被凌寒介紹給部屬認識。儘管也曾耳聞那端鴛鴦蝴蝶公案,也沒人以為意。
及至在北平城外,張成卻不料會被陸曼卿所救。他感激陸曼卿的救治,欣賞陸曼卿的大度智慧,從容善良。然而,他的感情,只能深深的壓在心底,只能在夢裡想起。
曼卿拆開了信,滿紙是這個看起來有些粗糲的男人,細心的叮嚀祝福,溢出了墨的感激與愛。那個男人,也一樣將自己放在最低微的地方,然後仰視著她。
曼卿終於是滿眼的淚水,繼而,輕輕的抽泣著。
凌寒拿了毛巾給曼卿擦淚:
「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張成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是一個有情有義的英雄,是一個磊落光明的漢子,我欣賞他!」
凌寒道,每一個字都格外的真摯。
曼卿將信疊了幾下,遞給凌寒。凌寒搖搖頭,推開了曼卿:
「這是給你的信,我尊重張成,也尊重你。」
曼卿終於是哭倒在凌海的懷裡,放聲哭泣。
凌寒擁著曼卿,輕輕的拍她的後背。
戰爭不過是剛剛開始,甚至還沒有宣戰,但是,有多少的熱血兒女在救亡的路上用血去書寫歷史。是他們。用身體鑄就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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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義勇軍的抗爭,全國共赴國難的號召,並沒有左右南京政府,乃至全國的局勢。
日本在關外蠢蠢欲動,似乎對熱河有所動作。
然而,增兵換將的方案顯然沒用得到一致的統一意見。
爭執雙方之外,地方軍隊,嫡系軍隊也都在出謀劃策,上書己見。
奉凌晨之命,凌寒也曾撰寫此類的建議發函南京政府。表示,為了能夠守衛平津一帶,最大限度的阻擊日本關東軍的侵略,要保證軍隊的鬥志昂揚,軍隊作戰有素,指揮做到令行禁止,在這緊要關頭,不方便換將,但是可以增派南京政府軍隊到平津,策應雲清東北軍為主力的平津駐軍的動作。
當然,他們的建議也不可能採納。
其實,凌晨與凌寒的初衷與最終能夠達到的目的也只是表示,地方軍隊不願意南京政府插手隨意調動;隨意調動派遣的軍隊,未必能夠作戰有素。他們的表示,只是希望雲清不會孤立無援而已。
南京政府內部這樣的爭執不休,一時半刻也很難得到結論。
是以,行政院院長王晨力排眾議,索性,不理會政府內部無休止的爭執。他堅持自己換將的考慮,決意赴北平,與雲清會面,打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雲清同意換將增兵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