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鋒相對

  沒有審訊,沒有問詢,沒有做任何筆錄,當凌寒被關進了南京偵查社的拘留室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理會過他。


  偵察社在一個三層的小樓辦公,拘留室在三樓。拘留室的窗戶被厚厚的毛氈封住,密不透光。只有借著樓道里的燈光,勉強能夠感受到光的亮度,覺得自己不是瞎的。間或者聽到隔壁的拘留室的謾罵,哀嘆,爭執,才覺得時間在流逝,外界在變化。


  然而,在黑暗的環境里,凌寒還是深切的感受著,時間太漫長,也太煎熬。


  在安靜黑暗的時間裡,時間流逝的緩慢,人的思維缺格外的活躍,而感覺也越發的敏感和清楚了。


  凌寒身上的傷口似乎也越發的痛苦難當,傷口喧囂著,刺激著每一處的神經。腿上,肩膀,後背的傷刺痛著,而內傷的感覺也越發的明顯。胸口腹部都鈍鈍的疼痛。這教凌寒越發的感覺到了時間的煎熬與難捱。


  靠在牆上,凌寒努力的平心靜氣,然而,毫無用處。


  他沒有一點點的干擾來讓他轉移眼下的黑暗與疼痛,他想睡去,卻又睡不著。


  凌寒開始焦躁不安,儘管,理智上他也知道,這毫無意義。他憤恨,怨念,心裡咒罵,然而,更是教他覺得異常的難受。凌寒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握拳,深呼吸,然而,這樣強自的平靜,甚至持續不了幾分鐘。


  過去的每一分鐘,對他來說都太過漫長。


  凌寒不是很擔心自己的境遇,偵察社在總統府前大庭廣眾之下逮捕他,那麼,不會暗殺他也不會真的怎麼樣他。凌寒甚至也不擔心凌晨,大哥總是那麼理智,英明睿智,他一定知道分寸,不會行差踏錯,不會冒險,不會感情行事。


  再過幾日,雲清和大哥都會來南京述職,那麼,他總是該被放出去了吧。


  然而,眼下還是格外難熬。


  往事故人翻覆而來。記憶格外的清楚,感受都被放大,凌寒終於沉浸在其中,任由情緒澎湃洶湧。


  也許,在這樣的絕境中,所有的思想和感受才是真實。怨恨,委屈,不甘,屈辱都是真實的。怎麼不可能不委屈。


  現在的小弟應當是被家裡人照顧的周到,躺在床上耍性子吧。自己的傷明明是更嚴重,卻是不敢有一刻的停歇,來南京,來解決這些事情。


  沈燕華知道他傷的重,應該在病床上修養,他又如何不知道。這一路來的兇險,稍有差錯,他可能就是命喪黃泉。老周都知道,此路去南京兇險,此時境地,他又如何不能預料。


  他並非是不苦痛,也不是無從畏懼,只是,就是心知肚明,就是恐懼不安,他也是逼著自己做出最堅定勇敢的選擇。哪怕是一路的艱難。


  原以為都是自己抉擇的,都是無怨無悔的,為什麼還覺得委屈呢。


  凌寒抱著膝蓋,頭埋進了膝蓋里,在這樣的黑暗的環境里,他竟然是偷偷的落淚。


  原來是還委屈的。


  一直被大哥嚴苛的要求,稍有逾矩,便會被大哥苛責處罰。然而也一直將和大哥一起承擔揚城,保護家人的重擔深埋在心底的。


  如果是大哥,大哥失去的更多,負擔的更重,走的更艱難,大哥會委屈么?


  凌寒胡思亂想著,竟然覺得很是怯懦,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到此境地,其實,錯的不是他們的。江文凱的用心險惡權欲熏心,戴秋鳳等人也是渾水摸魚。明明知道他們是錯的,可是,一己之力抗衡黑暗不可能,甚至自保也不能。


  凌寒腿傷疼得厲害,時不時的抽痛著,他只是抓著褲子,兀自抗衡著。


  彼時回國的時候,滿懷壯志,想著做凌雲蒼鷹,想成就一番事業。而今,輾轉為難,落拓至此,也是往事堪哀。


  拘留室里,沒有床也沒有椅子,凌寒實在是累極了痛極了,也坐不住,便躺在很硬的地面,嘗試著睡去。


  凌寒就這樣被關了三天。


  一天三頓飯,早晚都是稀粥鹹菜和饅頭,中午一碗燉菜一小碗米飯,除此之外,最多給兩碗水。


  每天可以離開拘留所的時候就是去小解,能接觸到的人就是送飯的一個結巴的看守,一問三不知。


  他彷彿就是被遺棄在這個地方,這比有人針對他問詢還難受。


  饒是凌寒心性能忍,也是痛苦不已,時不時的陷入焦慮,又努力自己打起精神。他不能沒了心氣,不能沒了鬥志,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將要面對困難的局面。他要堅定堅忍,不會有一刻的怯懦。


  吃過了第二頓的稀粥鹹菜,就又是一天過去了。


  粥里沒有幾粒米,鹹菜裹滿了鹽,太咸以至於不能下咽。饅頭是餿的,有很重的酸味。凌寒只喝了幾口粥,就放下了。


  因為不能活動,凌寒倒是並不餓。只是他身上有傷,也沒有消炎藥止住發炎,凌寒開始有些低燒。


  門被推開:

  「你,跟我出去……」


  一個偵察社的人呼喝著凌寒。


  凌寒扶著牆站起來。


  「去哪兒?」凌寒問道。


  「總統府……」


  對方回答道。


  凌寒跟隨著對方艱難的下三樓,走到院子里。已經是黃昏了,太陽不強烈,但是,太久見不到光的凌寒還是覺得異常的刺眼,不由得閉眼睛。外面的空氣如此的新鮮,充足,凌寒竟然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他恨不得睡在這風裡。


  然而,只是轉念,他又意識到,自己是要去見江文凱,這必然又是一場硬仗。


  地位懸殊,權勢懸殊,但是,凌寒堂堂正正,並不覺得有哪裡是自卑的。他從來都不是會卑躬屈膝,奴顏婢膝的人。


  衣衫凌亂,鬍子拉碴,一身的傷,凌寒站著都似乎有些顫顫巍巍的,但是,站在江文凱的面前,江文凱依舊看到的是這個年輕人昂然的氣質,目光灼灼,沒有畏懼,沒有怯懦。


  與他所期待的,所想象的相距甚遠。


  江文凱的確知道凌寒的一舉一動,然而,把他關在看守所關了三天。江文凱以為,要不然凌寒就會大吵大鬧,對自己不依不饒;要不然就鬥志萎靡,服低認輸。然而,都沒有。


  「總司令。」凌寒立正,敬禮。端端正正的是軍中的規矩。


  凌寒的敬禮,是因為他們上下級的關係,沒有絲毫的卑微。


  江文凱陡然很挫敗,卻又是滿滿的壯志,他不信,就是贏不了凌寒。


  「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總司令?還有南京中央政府?居然與赤黨勾結,私放赤黨人員,脅迫偵察社的同僚,你的本事不小。」


  江文凱坐在椅子上,手指敲著桌子。


  「舍弟幫助《申報》的同事逃離警察的追擊,這是不對的。不過他施以援手的只因為是同事,不是赤黨不是激進分子。他沒有參與任何政治團體組織,揚城更沒有參與其中,這些徐海東查過,甚至不惜刑訊逼供,結果,總司令應該是知道的。」


  凌寒說道。


  「我並不能夠肯定你們做了什麼。」江文凱道。


  「總司令自由心證。」凌寒道,半是苦澀半是嘲笑。不管是否真的懷疑揚城,江文凱這樣說出口,並不合適。


  「莫不是,總司令覺得,徐海東刑訊逼供,就能問出來實情?還是,問的到你們想要的結果?」


  凌寒的聲音很是冷冽。


  幾日的囚禁折磨,凌寒傷病之下,很是有氣無力,說話也沒有往時氣勢足,然而,言語依舊鋒利。


  「你說的有些過分了!」


  江文凱厲聲指責。


  「你把我當什麼人?我至於授意人去刑訊你的兄弟?」


  「如果不是總司令的授意,舍弟被刑訊,奄奄一息,我救他也是人之常情。徐海東以總司令的名義在外面枉顧人命,為非作歹,也該是被懲治吧。」凌寒揚眉看著江文凱,絲毫沒有怯懦。


  江文凱重重的拍桌子:

  「沐凌寒,你不要太過分了!徐海東的職務是中央給的,他是偵察社上海分社的社長,代表的是中央政府去執行公務。他就算是做的有些錯漏,你也沒有資格扣押人,威脅強迫政府大員!你這裡巧舌如簧,也辯白不了你這樣做。」


  凌寒嘆氣,搖搖頭。


  「那總司令把我送到法庭吧,法院怎麼判,凌寒一身承擔。」


  這麼說下去,已經是僵局,無解了。


  屋裡格外的安靜,氣氛竟是有些凝重。


  「雲清前天晚上打電話過來,特意的叮囑,請多照顧你。我跟他說,從文先生在世時候,我們就相識。你是文先生很賞識的青年,我也很欣賞你的才幹。曼卿是我的乾妹子,於公於私,我都應該照看你的。你這性子,這麼魯莽強硬,竟然是一分委屈都受不得。」


  江文凱緩了緩,說道。他來說這些溫和的話,依舊是兄長的語氣。


  凌寒低頭,沉默著。


  凌寒也知道不能跟江文凱這樣的硬碰硬扛下去,忍著他的批評,也不多話。


  「徐海東那麼膽大妄為,居然會對令弟用刑,我也實在是不知情。你弟弟沒什麼事兒吧。」


  江文凱道。


  「沒事兒,幸虧凌寒是個魯莽強硬的人,受不得弟弟受一分委屈,才救他出來。不過,若是當時沒有救他出來,就不好說了。」凌寒道,抬眼看江文凱臉色難看,也略是低頭:「凌豪初入社會,政治的複雜他不懂得也不會參與,只是一心熱血的幫同事。他沒有經歷過磨難,經逢這麼大事兒,我們都很是擔心。」


  凌寒低沉聲音,權作解釋。


  「你弟弟初入社會不懂的,你什麼不懂。當時找我,也比扣押了徐海東,鬧到現在想見我強啊!」江文凱道。


  凌寒低著頭,默不作聲。


  江文凱這番話凌寒自然是不信,徐海東的逼供很難不是江文凱的授意,只是,現在江文凱這麼說,凌寒也沒話可回。


  「你這樣的一番折騰,費了多大的力氣。聽說你是在藍幫老爺子的宴會上扣押徐海東的,你的膽子也是真夠大的。藍幫那邊妥當了嗎?」江文凱問道,一副兄長教育兄弟的語氣。


  凌寒點點頭:「我跟藍爺請罪了,沒事兒了。謝謝總司令。」


  凌寒根本不信江文凱不知道其中經過,也只能在這裡敷衍著。


  江文凱冷笑著。他自然是聽說了事情的經過,此時看著眼前凌寒站都站不穩當卻又強撐著的樣子,也是不由得嘆氣。


  他太驕傲而且強硬,從不肯低頭,不肯認輸,這樣的驕傲,讓江文凱很有挫敗感。


  江文凱比降服任何人都有動力去降服凌寒。他明明比凌寒位高權重,他不是世家子弟是憑藉自己能力走到這個位置的,他遠比凌寒更有能力。是的,他擁有這麼多,可是,還是不能夠擁有那個文氣堅定的女孩,那個與他有恩,讓他曾經魂牽夢繞的女人。


  江文凱很想向她證明,自己是多麼的厲害,比她選的男人要厲害很多。他想讓她看到,凌寒在他面前屈服,卑躬屈膝。他想看到她再回來求他……


  這些想法,比權力之爭更強烈的在他的心中滋生。他自然不會承認,但是,卻驅使著他的理智。


  「你這一回也該是長些教訓了,關了你幾天,就是讓你想想清楚,到底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遇到事情該怎麼做。你這麼一鬧,別說你就不佔理,藍玉堂怎麼看,偵察社的戴秋鳳可是堅持要抓你的,說你的做法讓他們沒法做人,不懲罰你,沒法給手底下的弟兄們一個交代,就是我,也沒辦法給政府一個交代。地方的參謀,扣押了政府的官員,這傳出去不是笑話……」江文凱道。


  凌寒氣的咬牙,卻也只應著:「是。我做的欠周全……怎麼懲罰我,我都接受。不過,總司令,凌寒也勸您一句,用著這些特務,這些手黑心黑的人辦事兒,不是長久之計。」


  凌寒這不軟不硬的話,教江文凱不由得怒目而視。


  凌寒又在江文凱的怒視下,低下頭。


  江文凱的怒氣比他表現的更甚。凌寒太強硬了,哪怕是說要懲罰他,他都能夠渾不在意的指責江文凱,絲毫不會示弱。凌寒的做法,刺激著江文凱的神經。


  其實,凌寒一時之間也意識到自己失語了。只是話已出口,也沒有迴轉的餘地了。


  「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不明白我的選擇,不是你說說這麼輕巧……你年輕有才華,應該好好的磨練一下。這樣吧,我調你到南京政府吧,任我辦公室的秘書。」


  江文凱道,語氣如常。


  凌寒不由得瞪大眼睛。


  「還請總司令三思,凌寒可能並不合適也不夠資格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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