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墜心(5)
凌寒自己開車到唐淮的府上。
舊式的四合院,寬敞而雄偉,只是門人多是戎裝軍人,身上有槍,氣勢逼人,總是氣氛多了些凜冽。
唐淮已逾五十,身材略胖,他面相溫和,虎目中卻是有精光攝人。不知底細的只道他是慈眉善目的老人,只是知道他的經歷的人,便是佩服他的深藏不露。
「凌寒,你小子這個點兒上我家蹭飯的?」
唐淮沒有在客廳里招待凌寒,而是遣人把他引到了後院。黃昏時候,唐淮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晚飯,廚房裡下的涼麵,拌著黃瓜絲,唐淮吃的津津有味。
「給他小子盛一點,讓他常常我婆娘擀的麵條怎麼樣……」
唐淮招呼著凌寒,不容拒絕。
凌寒也不客氣,坐在旁邊,端起來碗就吃了幾口。
「那凌寒不客氣了……好吃……」
擀的勁道的面,和著麻醬,點了點蒜,伴著爽口的黃瓜絲真是格外的清口。凌寒毫不客氣的一口吃光,結果僕人遞過來的水,大口的喝著,很是滿足。
「你小子多大了?家裡幾個娃兒了?」唐淮問他。
「二十七歲。我比雲清哥小兩歲。我成家有幾年了,不過還沒有孩子。」凌寒道。家常話,家常的情景,是凌寒希望的,能跟唐淮談的,只有情義,這個場面,凌寒尤其喜歡。在如唐淮這樣老謀深算的老江湖前面,凌寒知道自己很稚嫩,沒有退路,他只能以誠動人。
「你這個小子,二十好幾了,還沒有生娃呢……雲清家都好幾個娃了。」唐淮道。
凌寒笑笑。
「雲清好點沒……他還沒有槍杆子長的時候,就在我身邊跑著玩兒。現在他大小子都十來歲了。這個時間過得真快啊……」唐淮感嘆著。
「雲清他好些了,精神穩定了些,吃食上也比往時多吃了些,人看著就有生氣了……老帥不在,他是長子,還是父親,要當家的,怎麼也得撐得住。」凌寒道,想了想又笑笑:「我在家,老是有大哥管我罵我,心裡常嘀咕著他,可是想想我還是幸運的。父親去的早,大哥撐著家才沒有敗,就是現在有什麼事兒都有大哥頂著,老帥去的這麼突然,一向過舒服日子的雲清就得當家,不是容易的事兒……」
凌寒說的很動情,就如說家長里短。他不必偏袒雲清的堅強和能力,只希望,唐淮有一刻念及長輩的情義,多一份的照拂。
唐淮看著凌寒,也不由得連聲感慨。
「可不是……雲清小的時候,大帥還沒發達,他跟著他娘日子過得擔驚受怕。及至後來長大了些,大帥也才輝煌起來,他娘也就沒了。他剛剛來跟著大帥的時候,也就是七八歲吧,又瘦又黃,大眼睛瞪著看著周遭的人,眼裡都又新奇又恐懼,我說,老叔帶你打鳥去,他興奮的不行……」
唐淮陷入回憶里,目光里都是溫情。那個時候,章林峰才是奉天一個地方的督軍,實力遠不強大,也不安穩,但是,那個時候他們年輕而勇敢,赤城坦蕩,是他的熱血的年紀。
「那會兒看雲清弱小,不只是大帥,雲清叫老叔的幾個,誰都疼他不行。雲清又乖巧又懂事兒……長大了,翅膀硬了,見識寬了,也就不把我們這些老人當回事兒了。就是你們這群年輕的小子,成了他的心腹他的依靠。」唐淮瞪了凌寒一眼,凌寒只做沒有看到。
「直奉戰爭你們比我們打得好,是厲害,可是這打仗,這軍政不簡單的……轉回頭就被華衡方坑了去,差點把東北拱手讓人。你們太嫩了……」
「是。是晚輩們思慮不周,造成大禍。」凌寒道,略是緩了緩:「雲清哥一直叫唐將軍是老叔,心裡也是把將軍當長輩敬重的。說是對唐將軍有所不敬,這個凌寒自己承認,您就是罵我,我也認了。年少的時候,少不更事,總是覺得憑著雄心壯志,憑著先進的知識和武器,就能掌控一切。到現在,才覺得是多麼的幼稚,就是晚了……」
「哎呦,你這話,真當我不罵你啊……」唐淮看著凌寒就在自己面前坦誠認錯,低頭致歉,略是好笑。
「凌寒該罵……之前的時候,華衡方之變,老帥罵我們是鼓動少帥造反的,我還不承認。及至現在才想明白,秦皇島軍,少帥,新派的少壯軍人與老帥,奉天軍部的老人的隔閡越來越深,導致兵變,凌寒絕對有責任。」凌寒道,說的格外真誠。
「如果沒有這麼深的隔閡,華衡方沒有那麼大膽子叛變,也沒有那麼多少軍人支持他。可是,就是這樣,凌寒也覺得,發展現代軍事,訓練新兵,重用軍校的軍人沒錯。錯的是,不該放任著矛盾和隔閡。」
「你倒是嘴硬。」唐淮輕笑。
「這點兒,您就是罵我打我,凌寒也不改口。」凌寒也是一笑。
唐淮讚許的點點頭:「敢這麼說,我倒是又幾分看得上你小子了。這點你說對了,其實老派軍人這個搶啊掠啊,這個訓練呢思想呢,問題很大,該向軍校的娃娃兵學習的。至於說武器,那肯定大炮厲害,又不是鑽山洞打土匪……咱們這回從關里被打回來很說明問題了……你這個小子有點見識和膽略。你跑我這兒就跟我說這些來啊?」
凌寒笑笑,搖頭:「不是的。凌寒雖然不在東北軍了,可是,第四師很多人是凌寒當年的兵,凌寒對他們有情意有責任不能不管,凌寒希望他們能得到唐將軍的照拂。」
「這話你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說不著……更何況,凌寒,你這是探什麼口風來了?你就覺得,這以後的總司令的印是我的?」
唐淮很是警覺,眼睛眯成一道縫,他盯著凌寒,神色嚴厲。
凌寒站起來,微微低頭躬身:「將軍教訓的是,凌寒知錯。不過,凌寒不是探口風,明天就是聯席會議,就有結果了。更何況,應該早於明天,早於今天,就有成竹了。凌寒說的,是雲清的心意……」
唐淮有些疑惑,微微皺眉。
「是雲清的心意,如果將軍願意回護第四師和第七師的新軍,願意改革老派的軍政,不會屈服於日本人,願意為老帥復仇出一份力,雲清支持將軍。」
凌寒道,直視著唐淮。
唐淮有些變色——聽著這樣的話,唐淮不可能無動於衷。他張了張嘴巴,想說話,卻是良久也說不出來。
「這是雲清的意思,不是凌寒的意思。」凌寒道,略是嘆氣。
唐淮皺眉,看著他。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您剛剛的教訓,我本不該多話。」凌寒看著唐淮期待的眼神,卻是一笑:「但是凌寒既然來了,有些話,藏在心裡不說也是憋悶……若是凌寒選,肯定是少帥繼任的好。」
這句話,唐淮絲毫不出乎意料。
「少帥為人寬和,大家都是知道的。無論是老派還是新派,少帥繼任都不會容不下任何人。大家未必支持他,可是誰都知道他不會傷人,如果他的繼任成為既成事實,沒人反對。但是,楊樂天參謀長性格高傲,又太過嚴苛,老派的人不喜歡他,不支持他。就算是新派的,與他不親近的,也有很多人跟他是彼此相看兩厭的。將軍您比楊參謀長得人心,實力雄厚,可是,要真是得到楊樂天那些日本軍校畢業的軍官的支持,也不容易,過了明天,以後的路也未必好走。」
凌寒道,侃侃而談。這些話會直戳唐淮的痛處,但是凌寒沒有懼色。
「你覺得能嚇住我啊?活了多半輩子,你見我幹事兒跟你們這些毛頭小子一樣不思前想後不考慮後果,任性妄為的?」
唐淮冷哼,絲毫不以為意。
凌寒搖頭:「當然不會。您在東北軍政界這麼多年,所經歷的場面比這艱難多的不在少數,這點事兒,不會平衡不來。雲清做不到,這點凌寒心裡很清楚。如果您不肯放,雲清沒有機會的。雲清自己也知道,他不爭。只是凌寒自己多想了……」
凌寒聲音緩緩。
「老帥生前一定沒有想到他走的這麼匆忙,少帥叫了多少年,他肯定是希望能夠扶著雲清上位的。他肯定也希望,唐將軍和老將們會幫著他,輔佐著雲清繼任的。可惜,他來不及了……他沒有看到雲清更成熟的那天,也沒有看到他昔年的兄弟們願意協助雲清……命運作弄,老帥輸了,雲清必然贏不了……」
凌寒一聲長嘆。
「小子,你話裡有話。你在罵我不講仁義?」唐淮道。
凌寒搖搖頭:「沒有,凌寒沒有此意。凌寒敢來見將軍,是因為在大帥府,將軍拉著凌寒叮囑著凌寒照顧雲清。將軍對雲清,有長輩的情義,對老帥有兄弟的忠義。這點,毋庸置疑……是日本人暗殺章帥,是命運。雲清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凌寒也不敢有微詞。」
「我,是真的把雲清當子侄看的,我也願意扶他一把……」唐淮道:「你小子肯過來見我,是你小子對雲清的忠義。我跟著老帥這麼多年了,怎麼會不知道他想什麼……我這一切,也都是跟著老帥一起闖蕩得來的。我幫他……」
凌寒深深一躬。
「明天就是東北保安委員聯席會了,明天的投票肯定是來不及了。橫生枝節,可能就給了別人機會了……」唐淮道。
「我明白。雲清是支持將軍的。」凌寒道。
「行吧……」唐淮道。
凌寒又是一躬:「日後,有勞將軍……」
「你真信我?過了明天,我要是反悔了怎麼辦?」唐淮問道。
凌寒沉思,手握了拳:「凌寒信得過將軍。哪怕是將軍反悔,也一定會回護東北子弟的。到時候,若是將軍反悔,雲清去國也好,軟禁也好,必然聽憑將軍。凌寒一死,再無一人知道將軍的話……」
凌寒道,他沒有退路,那就說到絕境。他不是脅迫,也沒有力量脅迫唐淮,那麼,便只是剩下信義。凌寒能承諾唐淮的,便是毫無保留的信任。
唐淮略是一驚,點點頭,目光里是讚許。
「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