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墜心(4)
奉系如今的主要勢力大約可以分為老派和新派。老派中一部分是與章林峰自起初起兵發展時候就在一起,也有在後來逐步加入的舊軍閥勢力,他們跟隨章林峰的時間較長,很多人與章林峰都是拜把兄弟。新派主要是畢業於保定軍官學校、東北講武堂等國內軍校和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留學生,這些人進入東北軍時間更短,但是,因為他們更有現代軍事素養,所以,軍階普遍較高,在軍隊中也有很大的影響和勢力。
「老人們,很多當過地方軍政的一把手,唐淮曾經主政黑龍江和吉林,當過很多年的督軍,他的手裡出來了很多人。而且唐淮為人講義氣,待人也寬容豪氣,所以,他的名望在東北很高的。他們那些老將,一直對我看不大慣,尤其是出了華衡方的事情,更是將新派的看做眼中釘……」燈光下,雲清本就白凈的臉色,格外的慘白。
「新派的,我們之前的秦皇島基地的部隊,第四師肯定是支持我的,第七師也是又把握的。可是,經歷了華衡方之亂,勢力消減的厲害。我沒有回護好我的部下,是我的失職,也該是我現在來吞這個苦果……楊樂天畢業於日本軍官學校,與華衡方是同學。其實,奉天新派的軍人,尤其是日本軍校畢業的中高層將領,支持他的也不少。他與我們交惡已久……要是說一直叫唐淮老叔,他也對我有些子侄的情義,楊樂天反倒是完全不能相容了……」
局勢就是這樣的不容樂觀。
雲清分析著情勢,又將東北三省聯席會參與者的名字,可能支持的人一一的與凌寒邵陽分析,算一算,贏面還是很小。
目前看,新派的楊樂天與舊派的唐淮勝算最大。
「我也知道,單憑我自己的實力,真與兩方相爭,都是幾無勝算。我也不勉強要做這個東北保安總司令,只是,就如凌寒說的,真是我要卸任東北,也得能夠給我們的部下一個交代;再有,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兩方不要激烈衝突,讓東北軍內部征伐,再陷入內鬥的災難。這總司令的印章一旦交出去之後,該是怎麼樣的制衡和安排,比交給誰還要重要……」
雲清道,他打起精神,依舊的睿智明澈。
「我也早聞唐將軍的聲望,應該是深孚眾望。可是,如果是唐將軍,怕是以後新派的人會被舊派打壓嗎?」邵陽略是猶豫。
之前,唐淮便尤其對秦皇島的第四師頗有微詞。
「與南方軍作戰連連失利,唐淮應當會明白現代軍事的重要性。反倒是楊樂天,他心胸狹窄,心高氣傲,並沒有容人之量……該是多堤防些。」凌寒道。
雲清點點頭:
「楊樂天的主張親日,之前,老帥拒絕了日本的提議,反倒是楊樂天還在勸慰……這樣的人,對東北的危險太大了。」
夜深了,敲門聲響起,卻是一身粗木麻衣的葉青嵐親自端了夜宵進來。
「你們忙,也是該多保重。我煮了人蔘雞湯,你們補補吧……」
葉青嵐溫和忠厚,語氣緩緩,看向雲清的眼中滿是疼惜與愛。
雲清點了點頭,安排著凌寒與邵陽喝雞湯,也並未多與妻子交談。
十幾年的婚姻,這個比他大四歲的姐姐,一直周全的照顧著他們的家。他們已經是老夫老妻的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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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三天,凌寒與邵陽等人奔波在東北軍的軍政大員中。
不只是他們在聯絡,楊樂天等新派的將領和一些老派的將領還有東三省的地方大員都在聯絡——牽一髮而動全身,每個人身上都是交錯的利益,身後都有許多將利益和身家下注的人。
凌寒此時才更是有很多的無力感。大部分的人對雲清的評價都很高,雲清的為人高潔,公正寬和為人稱頌,但是很多老派的將領對他的做法有異議,更重要的是,無論是誰都覺得雲清太過年輕,難當大任。
他很好,但是沒有足夠強大的讓大家信任。除了雲清的嫡系部隊,沒有人看好他的繼任。
凌寒此時也不能顧及雲清的心情,與雲清敘述這種情況。雲清很是認可——
「及至直奉戰場我才知道一場大戰的難以掌控,我可以帶兵打仗但是未必能做帥;及至華衡方事變,我也才知道我統軍的問題。那些事無巨細的煩瑣事起,那些勾心鬥角,隱秘晦暗的人心,比我想的要複雜。我不該站在這個位置上,也真的掌不了東北這座巨輪的大船。無論是誰,只要能夠提出來東北更好的發展未來,我章雲清無條件的支持他。若是我的存在對東北發展,對他的威嚴和權力有威脅,我可以出國……」
雲清目光堅定。這番話,不是示弱。擁有的時候,肯放棄,比去爭取去獲得更需要勇氣。一無所有的時候,覺得會是無畏的,因為沒有可失去的;可是擁有一切權力富貴的時候,卻可以放棄,才是真的勇敢。
凌寒知道,雲清是最在意東北的未來的。
凌寒點頭表示明白。
因為雲清的提議,東北保安委員會聯席會議不僅是討論保安總司令的人選,也會對東北軍此後的管理作出安排——從關內退回東北,本來東北軍也處在變革之中,只是章林峰沒有來得及布置這一切,留撒手人寰。交出保安總司令印信的那一刻,雲清當然是有責任看著東北有一個好的未來的。
與此同時,凌寒與邵陽還在奉命與奉天警察局一道,調查著章林峰的死因。
前兩日安排了兵工廠的技術專家去現場調查,及至晚間,凌寒去警察局問詢,已經有了調查結果,凌寒便要求負責調查的警察與自己一道去向雲清彙報。
傍晚,斜陽餘暉照灑落在大帥府,院子有隱隱的暖意。然而,雲清的房間里,氣氛格外的冷冽。
辦公桌上,散落著是當時爆炸現場的圖片,支離破碎的列車車廂、扭曲變形的鐵軌,一片狼藉的現場,可以看得到當時的慘烈;燒焦的屍體,破敗幾乎不能辯人形,凌寒看不出是誰,但是,也知道是事件中喪生的東北將領。
凌寒抬眼看雲清,雲清的手抓著桌子,指節都泛白,食指用力指甲都陷在了桌子上被折斷了,透著一絲絲的血跡,雲清卻渾然不覺。
「因為南滿鐵路也日本軍人戍守,這幾天,他們通報了調查的結果。說是凌晨大帥乘坐的火車專列在奉天附近經過時,是被一個衣著平常的南方人扔了一顆炸彈。日方聲稱,當天晚上,在他們巡邏遇到了兩名可疑的衣著寒酸的中國人並逮捕。搜身發現他們帶著兩枚俄國產的炸彈,還有一些南方政府的信件。爆炸發生時也有一些日本人目擊到現場,他們提供了口供,證言……」
一名警察彙報著。
雲清抬眼看了看他,不置一詞。感受到指節的疼痛,雲清的手放在了桌上。
「可是,昨天有一個乞丐到警察局投案,說,他們但是被日本人找到,說交給他們活干。日本人給他們洗澡換了體面的衣服,就讓他們在日本人的住處住著。那個乞丐早先在日本人的礦上工作,學了點日語,聽到他們說起,是要他們當替死鬼,說是讓他們炸死在哪兒……那個乞丐聽了害怕,就趕緊跑了。後來發生了大帥的事兒,他越想越不對勁,就趕緊到警察局投案,說這事兒。對了,他手裡還有一塊兒手錶,說是當時日本人買給他的,是一塊名貴的瑞士手錶,不可能是那個乞丐的。應該是日本人栽贓嫁禍……」
警察道。
一份證詞呈上,還有幾張照片。戴著名貴的手錶,那個人的手卻格外的粗糙。
「可信嗎?」雲清問道。
「應該是可信的。如果他撒謊,是偷來的或者搶來的,他沒有來警察局的必要。而且,日本的調查說是那種蘇聯所製造的炸彈……但是,屬下去問過兵工廠,那種炸彈沒有足夠的威力,不可能造成照片中的情形,可是日方卻堂而皇之的遞送過來,肯定是意圖隱瞞什麼事情。」
警察道。
「屬下請兵工廠的人查探過爆炸現場,根據現場的情況看,應該是預先埋了大規模的炸藥,炸藥應該是分裝在十個左右的爆炸點,數量至少在百公斤以上,並且,現場發現了引爆裝置的電線。完成這些工作,需要幾個小時的。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裡,埋藏炸藥,並且還需要一直守候……」
屋中甚是沉寂。
「爆炸的地段是南滿鐵路,這段鐵路是日本人管控,只有他們才有可能做這麼複雜的裝置而不被發現。不敢說證據確鑿,但是,是日本人應該沒有疑問。」
那名警察不敢說的話,凌寒徑自說出來。
「繼續調查,看看有沒有更確鑿的證據,這些,我心裡有數了……」雲清道,聲音有些乏力。
他的目光落在爆炸的現場照片上,一刻都移不開。
凌寒走過來,順手就把照片整理起來。雲清制止,去抓凌寒的手,又被凌寒反制,一把把他的手按在了桌子上。
雲清不甘心的瞪他:「凌寒,你放肆!」
邵陽看著兩個人爭執,不敢出立也不敢出聲。
「邵陽,你去拿酒精,幫少帥包紮傷口……」雲清瞪了一眼旁邊的邵陽。邵陽氣苦,卻連忙應著。
凌寒把照片隨起來,找了桌子上的信封放好。
「雲清哥,這些照片我替你收著,這些畫面你記在心裡就好。」
雲清緩了緩心神:「我知道,你放心吧……」
「雲清哥,我想跟您請示一下,我想去見唐淮將軍。」凌寒道。
雲清不由得怔住。
唐淮是老派將領的代表,從雲清在秦皇島練兵的時候,就很瞧不上秦皇島的部隊;及至知道凌寒是揚城的人,在凌寒駕機馳援揚城之後,他最是主張要處罰凌寒私自行動,殺他立威的。政見之爭,異己的疑心,在很長的時間裡,凌寒與唐淮很是不睦,兩人不僅是沒有私誼,甚至還是交情不好。是以,凌寒突然說要過去拜訪唐淮,雲清很是不解。
「你和他關係不好,別再橫生枝節了。」雲清道。
凌寒略是沉思:「沒事兒,這個時候,唐將軍也不想橫生枝節,他不會為難我的。老帥出殯那天,他曾特地叮囑我,要我照看雲清哥……楊參謀長為人偏激,很難轉圜。反倒是唐將軍,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凌寒想起這個細節,是覺得唐淮還是有情義的。
雲清點點頭:「你小心些……老叔他是個仁義的人,對我還是不錯的。可是,畢竟是事關重大,東北王的名頭,三十餘年的征伐血戰,對一個老將的誘惑,比想象的大。如果是他肯替父親報仇,能夠寬待新軍,我支持他……」
雲清語氣平和,目光卻有些蒼茫遙遠。
凌寒點頭,他與雲清所想是不一樣的,他想要的更多,許是更難,但是,凌寒還是想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