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怨無尤(1)
凌寒隨凌晨凌言同車回揚城。
這些日子,凌寒的日子過分的憋屈。凌寒侍奉在凌晨身邊,從端茶倒水,到值夜值勤,以及協助凌晨處理公務,皆是一身承擔。此時,凌寒方覺出明俊這些年的不易,這些瑣事若是做的格外妥帖其實是很費心神的,比用盡心神排兵布陣的打仗並不遜。然而,凌寒本身與東北軍事務交接就要處理,人心惶惶之時,他與南苑機場的舊日同袍、北平的朋友都不免有交際,加之他和曼卿與文詩英夫妻舊誼,總是要去探望。凌寒費心心力,又有凌言協助幫襯,才勉力的保持著狀態應該對。
然而,讓凌寒更是難受的便是凌晨對他的態度。凌晨對凌寒極是冷淡,工作之外,鮮少問詢他一句,甚至都懶得看他一眼。便是凌寒的問候,凌晨也從來是愛答不理,彷彿這個人的存在便只是為他工作的陌生人。
凌寒知道凌晨是對自己不滿,他也知道,杜祥和許遠征幾句話讓凌晨許他回家已經是很難,若是讓凌晨就此不追究放過他,是凌寒想都不敢想的。凌寒幾次猜測著大哥到底是要怎麼樣處置他,卻也不敢多問,只是打著精神,用著百倍小心應對著。這份心思了無意義,徒增疲憊。饒是凌言看在眼中,也看得出端倪,也很是心疼凌寒。
列車上,凌晨在看書,凌寒端了茶水放在凌晨前面的桌子上,便站在一旁警戒。
車輪滾滾,壓著鐵軌轟隆響著。持續不斷而又毫無改變的噪音拉長了時間。
「你去陪曼卿吧,別再這裡站著了。」凌晨吩咐了一句,目光都沒有從書本上移開。
凌寒略是一愣,旋即應著。
「是。謝謝大哥。」
「凌寒,前年冬天你剛剛回家,再你們成婚前,你曾經承諾大哥說,你不會再見綠蘿。我倒是以為我的兄弟是一個擲地有聲,說到做到的人,才是做主為你完婚的。你這般作為,傷了沐家,也最是傷了曼卿。早知如此,我必不會信你,也不會那麼做,以至於錯了這麼遠……我每每思及此事,也抱愧良久。」
凌晨放下了書,語氣平淡。
只是這番話,說的凌寒冷汗津津。
「大哥,是凌寒的錯,與大哥沒關係……凌寒知道罪責極深,所有的錯誤是因凌寒而起,凌寒一身承擔,大哥不需要自責。」
凌寒說的格外的真誠。雖然他對凌晨的冷漠心中腹誹,及至見凌晨如此,更是內疚自責。
凌晨搖搖頭:「我是你大哥,是一家之主,更是現在沐家的族長,出了這樣的事情,若說是我沒有責任,怎麼可能?我本該教導你,約束你的。實在是我的失職……我初初知道你在東北從軍,知道你二哥夥同你欺騙我,狠狠責罰他。如此看來,別說凌言性格柔和,管束不住你,縱使我,也是無用……」
凌晨的聲音里滿滿是失望,他的話緩緩的,聲音也無甚力氣,可是聽在凌寒的耳中,卻一字一句如利刃刺入心臟。
「大哥!」凌寒雙膝落地,跪倒在地上。「大哥這樣說,凌寒無地自容,凌寒知錯……」
一句話,凌寒聲音已經是哽咽。
「這話你說的多了,我也聽多了。你也跪的夠多了,起來吧……這些話,留著開祠堂你跟叔父們長輩說吧,我既然答應要你回來,便是應了。我也需要你為揚城工作……」
凌晨道,自嘲一般的笑笑。
「是。凌寒一定竭盡所能!」凌寒道。凌寒記得父親在世時候開祠堂審過凌秀,那時候凌寒十幾歲,他記得那一幕的血色和凄厲的嘶吼,他心中一凜,卻旋即又心生,本就該是如此,來就來吧的坦蕩。往時,他常常是心中抱怨大哥的酷烈,心有委屈,及至此時,他皆是無怨無悔。大哥說出來要他回去,哪怕是面臨怎麼樣的境地,他都不害怕。
凌晨看著凌寒,這個長跪在眼前的弟弟,眉目英挺,氣質卓然。他認罪而不託詞,認罰亦無所畏懼,饒是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風雨雨,他依舊目光清澈,眼中有依戀和熱切。
不是不知道他對自己依賴和敬重,可是,凌晨也是委實生氣凌寒的忤逆。凌寒不是當年十幾歲的少年,凌晨也不能如當年那般袒護他,縱容他。凌寒屢屢犯禁,認錯求饒,再犯,凌晨縱使有情義和耐心,也知道不能總是一樣的模式一味如是了。
「你已經成婚,二十幾歲了,也素來有你的想法和作為,我是管不住你,也懶得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約束著了。你回揚城,尋一處宅子,搬出去住吧。」
凌寒瞪大眼睛看著凌晨,不可置信。
「大哥……大哥,你還是要趕我離開家嗎?大哥真的是覺得我不可饒恕?」
「這是兩回事兒,別再這兒跟我糾纏了。你去跟曼卿提前說一下吧……」
凌晨道,他素來是斬釘截鐵,不容反駁的語氣。
「大哥……」凌寒依舊是不甘心的期期艾艾的乞求著。
「滾……」
凌晨已經是很不耐煩。
凌寒知道凌晨的脾氣,他再是如此祈求也沒有意義,咬著牙站起來,離開大哥的車廂,去往隔壁車廂。
凌寒的手扶在曼卿的肩膀上,神色悲戚的說著大哥的安排。
「我是家門逆子,可是要你跟著我受苦,是委屈你了。」凌寒神色凄寒。
曼卿搖搖頭:
「不委屈也不苦,只要你在就是好的。我只要陪著你都覺得足夠……凌寒,你別難過,也許是大哥一時的想法,真是回了揚城,我們也可能不必搬出去。就算是要搬出去住,你日日在軍中也是能夠見到大哥,我們也是可以常回去看看的……」
曼卿樂觀很多:「大哥要你回家,不是很好么?你別是一下子想要太多是不是?你也只你該不該罰?」
凌寒苦笑的點頭,沒有多說。
儘管心事重重,儘管惴惴不安,但是,凌寒回到揚城家中的時候,依舊是激動和欣喜的。
他去歲離家及至而今回來,其實已逾一年。蹣跚學步的書琛已經穩穩地走路跑步,上下樓梯,語言也越發的流利,抱著凌寒脖子的手更是越發的有力。
凌豪與季雅和大學畢業,凌豪在《申報》做了記者,季雅和在幫凌華做生意,都沒有在揚城,家裡是略有些冷清。凌寒也略是心安,他們不在,也是少了人為自己擔心了。
開祠堂訊問犯錯的人,儀式都是程式化的。凌晨作為一家之主重申著家規,說著自己約束不嚴的錯誤;四叔作為長輩,斥責著凌晨的教導不嚴,凌寒的忤逆,曆數著他貪戀女色,敗壞家族名譽的幾宗大罪。
舊宅里的光線格外的陰暗,雨季很是濕熱,前面是祖宗牌位,最是不慣長跪卻直直的跪在地上很久,凌寒一時間有些眩暈。他擰了自己的大腿,疼痛讓他清醒些,不自知的,有汗水滴落。
在叔父的詰問下,他一句句的認錯,說的很是虔誠嚴厲。
他的身前不遠處站著大哥和二哥,旁邊還有叔父家幾位兄弟,身後還有宗族的遠方長輩和兄弟子侄。
溽熱的天氣,有蟲鳴聲,宗族的兄弟們聽故事一般,有竊竊私語。
凌寒的一房,原是宗族中最有權勢和財力的,又是一直掌握著宗族的權力,是以,羨慕稱頌著有之,嫉妒不以為然的也有,如今,看著長房子弟犯大錯,被開祠堂斥責著,落井下石的竟絕不是少數。
凌寒咬牙跪直身子對那些疾風嘲弄,充耳不聞。他只是擔心著,那些話聽在大哥的耳中,會是讓大哥如何的難看,恐怕是大哥會更痛恨自己。
念及此,凌寒一陣心痛。
他的取捨,他都是理智的選擇,他知道錯對,要他是如何的反思卻也是沒有的,真是跪在祖宗靈前,說著如何愧對先輩,父母在天之靈的話,凌寒到底也沒有幾分往心裡去,這些話,還不如火車上凌晨說的他幾句讓他刻骨銘心。
只是,當祖父那柄鋼鞭被捧出來作為懲戒的刑具,凌寒才是心驚了。
那是沐家榮光的開始,祖父帶著那柄鋼鞭立下赫赫戰功,可是,那是祖父上陣殺敵的利器,原不該是刑具。
凌晨曾經因為凌寒動用了父親遺囑給凌豪的黃金氣急揮了凌寒幾鞭子,並未用狠力,卻是鞭子劃過的地方一道道血槽。而今,再見這柄鞭子,凌寒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慌張。
他記得當年凌秀是怎麼樣被打的一身血,僅是挨了幾鞭子之後便一直在凄厲的慘叫,凌秀選擇了被逐出家門,從此二叔一家和凌秀再沒有回過揚城。
「凌寒恭領責罰!」
凌寒一字一句,略是沉重,卻也沒有怯意。他解開了扣子,脫掉了襯衣,上身赤裸。世家大族的家規禮數多,故紙堆里泛著黃的禮教,連這些答話都是明文的規矩。也是難為凌寒都記得。
從清晨開祠堂,儀式已經耗盡了兩個小時。凌寒沒有吃早飯,覺得有些心慌。他不敢抬頭看大哥和四叔,只垂首看著大哥長袍的下擺晃到了自己的身後。他暗自的握緊了拳頭,咬緊牙關,隨著鞭子落下,毫不意外的劇痛,身體像被撕裂一樣,凌寒摔倒在地上。
一道血花飛起,血腥的氣息瞬間瀰漫了祠堂,鞭子落處,一道深深的傷口,皮肉翻開,血順著凌寒的脊背,肩膀流下。
痛超出想象,凌寒的眼淚涌了出來,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凌寒一口氣嗆在嗓子里,咳嗽著,伏在地上,良久起不來身。
在數十族人的驚呼聲中,凌晨面無表情,恭順的把手中的鋼鞭交到了四叔手中。
開祠堂的責罰,原是有族長開始,繼而是親近的長輩。
起初有人曾揣測著會不會凌晨執鞭伊始就手下留情,讓後面的人不便責打,卻不料,凌晨出手如此狠辣,連四叔都是震驚。
凌寒疼的顫抖,良久都起不來身。
凌晨俯身半跪在地上,扳起凌寒的肩膀。
凌寒勉強的抬頭,滿眼是淚:「哥……」
凌寒說著話,卻也沒有聲音。
「堅強點!」凌晨用力的捏著凌寒的肩膀。
凌晨的聲音不大,凌寒卻聽到了耳中。凌寒艱難的跪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凌晨,透過閃閃的淚光,他明明看到凌晨眼中,若有若無的淚光。
痛不可擋,卻是無怨無尤。凌寒艱難的點點頭。
看著凌晨起身,凌寒咬牙強自跪直,等著下一鞭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