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以為好

  江文凱搭乘雲清的車離開北平。


  江文凱端坐在車內,手放在膝蓋上,脊背挺直,是標準的軍人坐姿。雲清鮮少如此,都是靠著車座椅,見江文凱如此的正襟危坐,便是微微正坐。雲清有一句無一句的問詢著江文凱南方政府的情況,江文凱答得一本正經,點到即止,是一絲不苟的人。


  雲清的車,行至城門,果不其然被攔下。


  「你不看看是誰的車,你也敢攔著?」司機不下車,只是開了車窗訓斥著。


  車內後座坐的兩個人都是面色如常,鎮定自若。


  「田督軍說了,任是誰的車都要下車檢查。」士兵說著。


  雲清開門下來,跺著步子,又靠在車上,一手搭著車頂:「你告訴田瑞和,章少帥下車給你們檢查了,領賞去吧!」


  雲清冷冷笑著,直視著士兵。


  士兵是在報紙上看見過雲清的照片的,一時間怔住了。


  旁邊的人也驚呼,是章少帥……


  雲清打開車,坐進去,司機發動汽車,再是沒有人阻攔。


  車行至城外,雲清已經安排了車輛送江文凱赴津乘船南下。江文凱很是感激,一再致謝。雲清淡然一笑。


  「不過是舉手之勞,江兄不必太過客氣。」


  「雖然於少帥是舉手之勞,但是,絕非是無關緊要之事,少帥心中明了輕重,江文凱也知道分量。大恩不言謝,江文凱記在心中,他日若有事,江文凱必當儘力!」江文凱重重的承諾。


  彼時,兩人初識,雖然此前都是知道彼此,也能預料此後作為南北方舉足輕重的人物,必定會不少的交接,卻是誰都不料,後來種種恩怨。


  凌寒送曼卿回家,陸家雖然很是詫異,卻也沒有多詢問。彼時凌寒離開,曼卿只說他是去秦皇島工作,後來又遭逢直奉戰爭,陸家雖然一直擔心,卻也知道凌寒並不便聯繫他們。而如今,凌寒回來,也真如是征戰而歸。


  「你住哪裡?」及至晚飯之後,曼卿尋著機會,問。


  「我在北平的家裡住。」凌寒答著。


  這回程的一路,這一餐飯,兩個人都是吃的心不在焉,各有所思。曼卿想著與凌寒相隨,不願意分開;凌寒本來已經為不能回秦皇島見綠蘿而抱愧,是以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曼卿自己回揚城沐家的事情。


  輾轉著想著,凌寒心裡一陣陣的苦澀,抽痛,他強自按耐住,不動聲色,卻終於是下定了決心。


  「大哥來北平了,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凌寒道,語氣平淡如常。


  這句話,曼卿卻是格外的震驚。她抬眼看著凌寒,彷彿是不可置信一般。


  「為了北平政變的事情,大哥在天津耽擱了些時日。現在文先生顯然已經不能議政,所以,這兩天還是要召開臨時議會,大哥來北平了。」凌寒解釋著。


  這些事情原不是曼卿所關心的,曼卿心中的疑惑也沒有得到解答。只是她依舊笑著應和他:「好,那我跟你去看大哥吧。」曼卿說著,一如往時的委婉。只是,目光中都是擔心與疑惑。


  「在天津的時候,杜先生和許遠征從中說和,大哥許我回家了。雖然他不大理我……」


  凌寒無奈的說著,聲音有些低,苦笑著。


  曼卿能夠是想到凌寒在凌晨面前唯唯諾諾,委屈求全,不敢言語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好笑,噗嗤就笑了,又是覺得不太合適,連忙咬著嘴唇,低著頭。


  「先跟爸媽說一聲去,今晚住我家。明天,回來拿衣服吧,過幾天我們可能就回揚城了。」


  凌晨道,說的很是溫和,渾不在意曼卿的嘲笑。


  曼卿略是一愣,旋即點點頭。


  明明是等到了最希望的樣子,等他回來,等他牽著自己的手走。可是,曼卿知道,凌寒有許多話沒有說——正如她也不會去問。


  她的愛,讓她一直如在薄冰之上,可是,每一次他回來,她都毫不猶豫的張開懷抱相迎。


  文詩英的病重,讓田瑞和依仗文詩英抗衡章林峰的打算落空。章林峰與杜祥和合作達成協議,排擠田瑞和,組成了臨時政府,杜祥和任總理,將田瑞和排擠出北平。根據協議,田瑞和部隊在不日離開北平,仍舊在山陝駐軍。


  杜祥和作為臨時政府總理,負責組閣,北平地區的衛戍由章林峰部隊負責。


  杜祥和收穫了名義上的勝利,章林峰如願的執掌了政府,北平政變暫時告一段落。儘管,很多人以為的暫時平靜,實質上不過是下一場爭端的序幕。


  許遠征很不同意杜祥和擔任臨時政府的總理——既然是章林峰難以找到合適的代理人組閣,那麼讓他拖下去,他才能妥協。遲則生變,皖系的機會才更多。然而,章林峰的恭維,對權勢的心急,杜祥和沒有再拖下去,宣布繼任。許遠征無奈,只能自請去上海接運他在歐洲簽訂協議購買的一批軍火。


  北平事了,凌寒自當是隨凌晨回揚城。


  臨行前,凌寒與雲清道別,遞給了雲清一封信。


  「給綠蘿的?」雲清問道。


  「不是,是給你的……」凌寒道,眉眼間有憂傷。


  「給我寫信幹嘛啊?」雲清有些詫異著,還是拆開了信封。


  信是寫給雲清的,不過,用意依舊在綠蘿。


  「雲清兄,如唔。


  承蒙在兄台在奉天秦皇島諸多照顧,感激不盡,未能當面致歉,實屬遺憾。


  綠蘿本是凌寒一時情迷之戀人。綠蘿少時氣盛,沉迷聲色享樂,終至折服於一舞女。然風塵女子情薄意淺,有損清名。凌寒被家族所棄,飽受譴責,終於幡然而悟。凌寒此番回故土,再難酬雲清兄憐我之意,至於綠蘿,凌寒付上一千大洋,請轉交,自此之後,一別兩歡,再無瓜葛。


  雲清字。」


  雲清看完,不由得皺眉。


  「你雖然是要回家不得不離開綠蘿,何必說這樣絕情絕義的話?若是我把這話告訴她,綠蘿恐怕是難以接受。若是我不給她看,她也是不信的。你幹嘛說的這麼絕情,是有什麼目的?」


  「雲清哥只管給她吧,綠蘿會明白的。這也是我最後能夠保護她的了。」凌寒道。


  「如果綠蘿願意去奉天,在奉天我家也是安全的。或者在秦皇島,我也能幫她安置好。」雲清道。


  「綠蘿性格好強,我不在的地方,她不會輕易依賴別人的……我曾發誓保護她陪著她,照顧她一輩子,卻沒有做到。」


  凌寒搖搖頭,苦笑著。心中痛不可擋,凌寒咬住了手指,久久說不出話。


  看著凌寒的樣子,雲清也知道他的為難,一拳打在了凌寒的肩頭:

  「你為她做的不少,儘力了。許多事情,你無能無力,便是作罷吧。你大哥身邊沒有合適的人,你沒有理由不回去……」雲清道,聲音緩緩的。


  凌寒咬著右手食指,刺痛讓他略是清醒。雲清說著理由,旁人也會為他找很多理由來避免被指責,來說服他這樣做並不是錯的。可是,他的承諾沒有做到,他辜負了綠蘿,不管是怎麼樣的理由,他不能釋懷,不能原諒自己。


  綠蘿看到這封書信的時候,已經是半月之後。


  彼時,雲清回到了奉天再回秦皇島,而凌寒的部隊早已經回到秦皇島逾一周。


  見到雲清,綠蘿沒有絲毫的驚訝,乃至於見到這封信的時候,綠蘿依舊鎮定。


  雲清這時多看了綠蘿幾眼,這個美麗的不可方物的女人,沒有了初見時候的媚惑眾生,她亭亭站著,姿態端莊,目光清麗冷靜,竟有一隻不容褻瀆的冷冷的疏遠的美麗。


  沒有哭泣,沒有詰問,沒有生氣,甚至連詫異驚訝都沒有。她淡淡的笑著,微微躬身行禮:「謝謝少帥專程來告知綠蘿。這封信,能不能送給綠蘿做個留念?」


  雲清點點頭:「嗯……你還有什麼話,需要我轉告給凌寒的?或者如果有信,我可以轉交給他。」


  這幾句話,雲清說的有些難以出口——凌寒已經回到了揚城,在凌晨身側,不管是接到綠蘿的電話,還是書信,恐怕都是不方便的,他暗示著綠蘿不要再聯繫凌寒。


  綠蘿自然是聽得出來,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有些蒼白。


  「那少帥幫我轉告他幾句話。謝謝他的錯愛,今生緣淺,後會無期。」


  雲清看著綠蘿,綠蘿卻沒有再說話。


  雲清終於是忍不住問:「只這幾字?」


  「就這幾兩句……」綠蘿道。


  「好……」


  雲清被綠蘿所震撼,也更是明白凌寒與綠蘿的情意——這份在旁人,哪怕是熟悉如他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情分,於他們自己而言,是真正的相知相惜。


  「綠蘿小姐有什麼打算?如果有為難之處,如果雲清能夠幫得到,一定不要客氣。」雲清問道。


  綠蘿笑笑,搖了搖頭:「謝謝您的好意,你為綠蘿和凌寒提供的幫助,讓我平生有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已然感激。我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何去何從,許是還住在這裡……」


  「你自可以住下去……」雲清道。


  綠蘿莞爾一笑,稱謝。


  綠蘿的笑容淺淺,她距離咫尺,雲清卻看到的是隔雲端的女子的美麗。


  這裡不會有他,但是有關於他的回憶。


  他做怎麼樣的選擇她都能夠理解,他的取捨的艱難她明明有感受,他的愛,是綠蘿對這世間唯一的信任。


  不是需要別人說一聲沐夫人,亦不是需要日日相守,百年之好;他們一直都相愛著……


  綠蘿的目光悠遠,隔著山川歲月,她的眼前,看到滿眼深情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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