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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新年(1)

  凌晨傷痛雖重,卻也並無礙性命。骨傷雖是難養,卻也不必須住在醫院。年關將近,凌晨不願一家人因為自己住院不能夠安心過年,住院三天之後便要求出院。


  凌寒還是沒有被允許回家。


  已經近除夕,凌寒與曼卿想北上回北平,也已經沒有了火車。淹留至酒店,凌寒與曼卿彼此相對,都是忍不住的苦笑。這時凌言安排明傑送來了凌華的車,說凌華與凌言都建議他們去上海過年。


  「說是上海過年有很多洋派熱鬧新奇的玩意兒呢,你們也不悶得慌。」


  明傑道,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


  凌寒聽得出來明傑口中的奚落,也沒話去反駁他,只得苦笑。


  因為過年,傭人都回家了。公寓里只有凌寒和曼卿兩個人,分外的冷清。凌寒弄了很久,才燒著了爐子,煮了水,兩個人又在房間里一陣擦拭打掃,竟然也忙得筋疲力盡。


  忙完了,手中的抹布扔開,坐在樓梯的台階上,兩個人相視一笑。


  曼卿湊了兩步,湊到凌寒的身邊靠在他的身上。


  「辛苦你了……讓你跟我過一個這樣的新年。」凌寒苦笑著,搖搖頭,自己也很是苦澀、無奈。及至落魄至此,困苦至此,還有曼卿的相隨相守,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曼卿太好,好到他沒有辦法去拒絕她的愛和追隨。他只有負疚著,來擁抱和承擔這份甜蜜的依賴。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嫁你了,就跟著你走……先生,我餓了……」


  凌寒伸手攏過了曼卿的肩膀:「歇歇,我去煮粥給你吃吧,或者,我們去外頭看看,不知道能不能買到吃的?」


  「誰要除夕喝粥啊?外灘晚上有沒有人放煙花?」曼卿蹭在凌寒的胸口,仰頭看著他。


  「走,看看去。」凌寒牽著曼卿的手,取了衣架上的圍巾大衣給她披上。曼卿一直笑著看他,眉角眼梢都是笑意和暖意,沒有半分的凄冷和落魄。那份笑,連凌寒都被感染了,也隨著她報之一笑。


  外灘上,煙花璀璨,漫天的煙花在海邊絢爛綻放。曼卿興奮的大笑著鼓掌,拉著凌寒在人群中穿梭。凌寒淺笑著看著曼卿,隨著她的步子在人海中穿梭,只是,忽的一瞬間,只覺得曼卿的笑容也如那煙花一般,那麼燦爛,也那麼易散;而自己心裡,那麼多的惶恐不安擔憂在一瞬間也如綻放的煙花一樣,發散著,擴大,漫無邊際。


  秦皇島,綠蘿孤燈獨對,抄了幾頁經書,她有些倦意,放下筆,沉沉睡去,安安靜靜的度過了一個除夕。


  爆竹聲聲中被吵醒,是蒙蒙亮的天,是又一年。


  凌寒與曼卿在上海呆到了初三,火車恢復運輸,兩個人北上北平。


  在上海住了四天,是他們結婚兩年來,唯一的一次兩個人單獨生活這麼久的時間。他們悉心的照顧著彼此,默契的維繫著細微之處帶來的快樂。凌寒話不多,曼卿常常是陪著他說話,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讀書和工作中的好玩的事情給他聽,間或凌寒有時候也說到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時不時的也會一時間失神,曼卿就胡亂的開玩笑與他打鬧嘲笑,避開著那些讓他覺得不開心,失落的事情。


  他們小心的呵護著來之不易的快樂,儘管,那快樂的時光就如陽光下的薄冰一樣。偌大的寓所里,太過冷清,不適合任何冷清和深情的語調,只有清脆的笑聲,才顯得略是那麼不孤獨。


  回北平前,凌寒拜訪文詩英與林盼兮。冬天感染了風寒,文先生的身體抱恙,不是特別有精神,卻也是一直鼓勵著二人好好的謀划將來,不要任意妄為。言語中,對凌寒,對江文凱都是寄予厚望。


  凌寒與江文凱上一次見面大打出手,此次見面初時多少有些尷尬。好在,凌寒性情疏闊,也不以為意;江文凱做事周到,又大他們十來歲,談笑中也一笑而過。倒是江文凱對曼卿反倒是有些不自在,話里話外的關心,客氣疏遠又不自然。那份客氣,落在凌寒眼中,自然看的明白,那明明是江文凱的刻意與禮數。在感情與禮數上,曼卿忠貞,江文凱亦是君子作為,唯是凌寒覺得對曼卿虧欠良多,心中多一些自責。


  拎著大包小包許多行李——那多是給曼卿的父母,兩位姐姐和孩子們買的禮物,二人同行回曼卿家,儼然一路上恩愛夫妻的樣子,甚至,同車的一位太太也嬌嗔的對自己的先生表示著:「那位太太才是幸福,她的先生多麼的周到謙和……」


  只是,北平在即,曼卿卻越發的有些心緒不寧,心煩意亂了。


  曼卿嚷著車廂里太熱太乾燥,凌寒便要了茶水端來給曼卿喝。曼卿心急火燎的端起茶杯就喝,都沒聽進去凌寒說著「小心燙……」的話。車廂里的列車員並沒有什麼講究的,開水房燒了開水直接沖茶。茶水太燙,曼卿拿起來剛一沾唇就被燙的撒手,整杯茶扣在了想阻止她的凌寒的手上,又旋即掉在了車上,茶杯碎了一地,凌寒也被燙的咬牙,手瞬間通紅。


  「哎呀……都怪我……」曼卿抓住了凌寒的手,很是內疚。


  「沒事兒,一會兒就好。」凌寒皺著眉頭,甩掉了手上的水。


  曼卿卻突然紅了眼圈,旋即,淚珠滾落,落在了凌寒的手上。


  凌寒也是一驚:「別哭啊,我沒事兒的。」


  凌寒伸手幫曼卿擦拭眼淚,曼卿卻扭過頭去。


  「曼卿……」凌寒輕聲喚她,又不知道該如何的安慰她。


  這不算什麼,凌寒也不以為意的事情,他也想不通,緣何曼卿會這樣的在意。凌寒一時間有些茫然困惑。


  「我再幫你要杯茶水去……」


  凌寒喃喃的說道。


  「別。」曼卿一把拉住凌寒的手臂,搖搖頭。目光中,是失神與憂愁。


  「你怎麼了?」凌寒問道,扶著曼卿的肩膀,拉她坐下。


  縱使是凌寒再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也看得出來曼卿此刻遠不是因為自己被燙傷而這樣憂傷的。


  「我知道你一直在陪著我開開心心的過年,你一直在委屈你自己,壓抑自己,不去理會那些不高興。我知道,你一直在讓著我,護著我……」


  曼卿情緒有些激動,又強自平靜。她說著話,不由自主的把食指放在了嘴邊咬著。


  這個舉動落在了凌寒的眼中,有些略是驚訝——這是凌寒的習慣,平息情緒的時候,會咬手指。


  「曼卿,你別說這樣疏遠的話。我原是對你抱愧很多,能夠讓你開心些,我也很開心。這個年,因為有你,我也覺得快樂很多。真的……」凌寒伸手把曼卿的手從她的嘴邊拉下來,握在手裡。


  「要是沒有你,我才不知道過的怎麼樣的孤單呢……」


  被逐出家門的逆子,他沒有了家,卻還有妻子相伴,本該是慶幸萬分的。


  「你真的那麼想?」曼卿將信將疑的問道。有他在身邊,曼卿覺得一切都好。她揮灑著快樂,逃避著所有不快樂的事情。她能夠感覺到凌寒的壓抑與剋制,努力的強顏歡笑——儘管那些笑容是假的,但是,有他在身旁,有笑容的回憶,對曼卿來說太珍貴。就算是這個新年是快樂的夢,她也願意沉浸在夢中不願意醒。


  如果他真的不只是隱忍和剋制,不只是強顏歡笑,如果他真的感覺到快樂過,那也好。


  「當然。我也很開心。」凌寒寬和的笑笑。


  曼卿笑著,笑中帶淚。


  這已經足夠好了。明日之後,她也做好了準備,他會離開的。


  儘管兩個人都沒有提起過未來,但是,曼卿知道,凌寒年後會回秦皇島。那裡有綠蘿,那個他深愛的女人。


  「女婿上門,本來老丈人是萬分歡喜的。不過,我爹和我娘都是很怪脾氣耿直的人,他們說什麼,你別在意就好。」


  車過了宛平車站,家近在咫尺,曼卿甚至有些緊張,說道。


  凌寒自然是明白曼卿的意思——過去的一年,他的所作所為,一定是讓陸家覺得失望和受辱的。這個時候回來,就算是有長輩和家裡人的問責,也是正常的。


  凌寒苦笑著點點頭:「我知道的,沒事兒……我也該向老人道歉的。」


  曼卿噗嗤一笑。


  凌寒雖然去國多年,但是,仍舊是儒家文化,傳統家規教育出來的守禮忠厚的,思想比一些激進的鬧革命的少年還是傳統些的。


  快晌午,北平有些雪花飄落。雪不大,落地即化,倒是吹在臉上,有些小針扎過來的寒意。下了黃包車,到衚衕里有一段路才能到家。曼卿把自己包在圍巾里,只露出眼睛,躲著風雪。她想給凌寒圍起圍巾,被凌寒躲過,笑著拒絕。曼卿一手拎著一個小箱子,一手抓著自己的圍巾,凌寒拿著三個箱子,兩人一路走著回家。


  路上遇到曼卿的鄰居打招呼:


  「這是回娘家了?這是女婿一起來嗎?」鄰居大娘笑著問著,眼睛很亮。


  曼卿叫著嬸子應著,呵呵笑著,凌寒也笑著點頭問候,在大娘的詫異的眼神中走過。


  曼卿敲著門,開門的是父親。


  陸父望著眼前的女兒女婿,竟然一時間的怔住。


  「爹娘我們回來了!」曼卿笑嘻嘻著。


  陸父目光打量著凌寒,是越來越多的冷意。


  「難得,你是還記得有妻子,有岳父啊!」


  陸父站在門口,冷冷的說道,也並不讓他們進門。


  氣氛一時間結冰,很是尷尬。曼卿也皺眉:


  「爹,您說什麼呢……」


  陸父不理會曼卿,只是瞪著凌寒,眼中有怒意。


  「岳父,凌寒給您拜年了。」


  凌寒道,東西放在地上,規規矩矩的磕頭拜年。


  「滾!我當不起你的岳父,認不起你這個女婿!」


  凌寒的行禮沒有減弱陸父的怒氣,他忽的把門一甩,閃身而去。


  「爹!」曼卿很不滿的喊了一聲。


  凌寒心中雖然有準備會被問責,可也被罵的一愣愣的。看著晃蕩著的門,凌寒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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