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難償(2)
醫院裡是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夜已經深了,倒是格外的安靜。
「你也老了,看起來這些年你也沒有過的稱心如意啊。」
王森武哼哼的冷笑著。
凌晨無奈的搖了搖頭。
「人活在世上,沒有比稱心如意這幾個字更難的吧。何況是我……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才讓揚城恢復元氣,夜以繼日,殫精竭慮,我也並沒比你好過太多。其實,你本可以過的更好更輕鬆些,奈何做賊為寇?你就算是到了哪裡做我的對手我都是更尊重你一些,講武堂出來的做強盜,呵呵……」
凌晨報之以一樣的冷笑。
王森武皺眉,臉色很不好看。
「去別的地方轉回頭打揚城軍,我還是真做不到。」
「可是,當年就是你們害死了揚城軍幾萬條的人命,你的手上沾滿了鮮血,還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也不叫是厚顏無恥!」凌寒忍不住的插嘴。
王森武瞪著凌寒,目光中露出了凶光。
「你懂什麼就在這裡胡說八道!當年害了揚城軍的是誰?就算是你大哥,也不敢問心無愧的說都是怪我們吧!成王敗寇,這些我們都認了……這些罵名我們都擔了也沒有什麼。你們自可以把王志堅的名字刻在叛逆的恥辱柱上。凌晨,我問你,你真的就沒有想過,禍患到底是誰?當年差點害死你的人,就真的不該被懲罰嗎?」
凌晨原是平靜的神色,眼神也凌厲了起來。
「王森武,當年你們對我父親的命令多有不服,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也同情你們的處境。當時的狀況,我想幫你們也力所不逮。所以之後的變故,我對米的父親和你們的處境都很同情。王志堅將軍為揚城軍所做出的貢獻,揚城軍一直都記得,沒有誰把他的名字刻在了恥辱柱上。但是,也請你尊重我的父親,更不應該傷害我本來無辜的兄弟。」
凌晨面色凝重,有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你可真是從始至終的愚忠愚孝!當年要不是我爹多少次替你說好話救你,你可能都被你爹打死了,現在卻還是一本正經的做孝子賢孫呢,呵呵……」王森武顯然對凌晨的鄭重其事根本不在意。
「你無辜的兄弟,呵呵……他的身上有著那個蛇蠍女人的血就不會無辜……有多少悲劇是因為她發生的?父親曾經跟我講,在他跟你爹年輕時候剛剛到任揚城,被派到各地打仗,兵力不濟,南征北戰,老帥是怎麼樣一個能夠同甘共苦清廉自守的人。可是,後來又是怎麼樣的挪用軍餉為一個人女人一擲千金,剛愎自用,任人唯親。為什麼那麼多兄弟死了,那麼多家庭散了,你的妻子,我的妻兒,都沒了,可是她的兒子活的好好的。」王森武的聲音格外的凄厲。
「一群男人把因為權力慾望的征伐而引起的災難,加諸在一個人女人身上。然後報復他當年尚在垂髫的兒子,王森武,我們年輕的時候一直競爭,是彼此的對手,但是,現在你真叫我看不起你!」凌晨冷笑著。
「是因為她的貪婪,所以父親挪用過軍餉,縱容了鴉片種植,可是,後來軍隊劃分勢力範圍,為了鴉片的收益你死我活,還歸罪在那個小貪心的女人身上,這實在是可笑了吧。」
王森武陷入了沉默。
這是凌寒都不知道的關於揚城軍的往事。
在凌寒的印象里,父親對貪腐和鴉片深惡痛絕,叔父家的凌秀貪污軍餉被一頓痛打之後逐出了家門。然而,這些事情竟然都發生在父親身上。凌寒皺著眉頭,良久都難以接受。
原來,那場叛逆發生之前發生了這麼多事。
「勝敗輸贏,原因很多。我不知道我父親在生前有沒有反思?也許是沒有的,他到死都是憤怒怨恨和詛咒,甚至一直都在怨恨我。還有很多無辜的人,他們都是毫無原因的被牽扯其中,就如你我的妻子兒女,他們到死都不會明白這是一場怎麼樣的戰爭……我曾經一直反思那場災難,但是,我不怨恨你們,也不怨恨我的父親,事已至此,沒有人能夠挽回什麼。所以此後的千難萬難,我都是極力的避免戰端。我們比更多的人能夠感受到戰爭的痛苦,我們所承受過的苦痛,不希望別人再受。」
凌晨語氣緩了緩。
凌寒很少見凌晨說這麼多話,尤其是剛剛他疼痛的難以自持。凌寒心中既是佩服凌晨的忍耐,又心疼不已。
王森武也儼然被凌晨打動,他看著凌晨,看了很久:「我輸了。讀書打仗你都比我強,現在依舊更厲害。你心胸開闊眼界寬廣,揚城有你保護,是福氣……」王森武笑笑,有些蒼涼無奈。
「當年輸了我還有些不服氣,現在看到你,我竟然心服口服了。沐凌晨,有你這樣的對手,輸在你這樣的對手身上,我沒有什麼遺憾的。你要護著你的親弟弟,行……你們一家人兄友弟恭,我成了階下之軀,想怎麼樣你隨意。我也算是心愿已了了……」
「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我可以不追究。你回去你的地方,願意做正當生意尋個正路也好,為盜做匪也是你的自由,但是,你要是對我的兄弟不利,我不會放過你的。」
凌晨道。
「以前看著你逗弄那個淘氣的被寵的無法無天的孩子還為你叫屈,以為你只是哄你爹高興。那個惡毒女人一心想害死你……慫恿著你爹打你,羞辱你,算計你,你被打的的體無完膚,窩在軍營里掉眼淚。我真沒有想到,你還有這氣度,還能真心的寵她的孩子,還當他是兄弟。」王森武道,一邊說著一邊搖搖頭。
「是你一直放不開的。那一輩的悲劇,那一輩的恨都太多了。那場戰爭都過了八九年了,小弟的婚禮,你居然還想要他的命,是你的狹隘。要是真的恨,當年打敗你們的是我,圍困你們,讓你爹自殺,讓你流竄了這麼些年的人也是我……暗殺一個無辜的人,當真不是一個大丈夫的所為。」
凌晨冷笑著,有嘲諷,也有無奈。
他們彼此相對,見證過彼此純真的少年時代,意氣風發的青年時候,和之後的血雨腥風……
王森武仰天長嘯:「那場戰爭我輸了,我輸給你,不恨……父親那一輩,恩恩怨怨難了。我們這一輩子,情分和仇恨也難以計算。就這樣吧。戰場上的輸贏,就足夠了。你贏的坦坦蕩蕩,我輸得心服不口服,我不會報復你。你也保重吧。你的這些兄弟們……」王森武掃視了一下凌寒與凌言:「怕是比不上你,差太多了,呵呵……」
王森武的目光落在凌寒的身上:「你槍法不錯,打中了我的手沒有打中我的頭,身手也有兩下子,可是,你干出來的事兒讓揚城和你大哥丟人,叫旁人看了熱鬧。別說你有什麼苦衷內情,出了這種事兒,就是你水平不夠,跟你大哥好好學吧,呵呵……」
凌寒咬著牙,沉默著不應。
「我的兄弟,不勞你費心教訓。」凌晨冷冷道,始終是高高在上的語氣。
王森武點點頭,拱手。
「明俊,安排人送你表哥走吧……帶好了葯,注意安全。」凌晨吩咐著。
明俊領會,連連應著。
看著王森武出門,凌晨再是堅持不住,靠在了床上。
「大哥。」凌言與凌寒連忙上前問詢著。
凌寒摸到凌晨的衣袖,凌晨的衣服已經濕透了。
「大哥,你還好吧?」凌言問道。
「沒事兒……」凌晨實在是撐不住了,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都已經耗盡。疼痛排山倒海而來,他沒有一絲一毫力氣抵擋,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凌晨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半凌晨兩點多鐘了。
凌晨在夢中不自覺的翻身,碰到了傷口,劇痛之下呻吟著,驚醒了在床邊守護著的凌寒。
「大哥。」凌寒連忙過來攙扶凌晨。在凌寒的攙扶侍奉下,凌晨起床小解。之後,凌寒又乖順的遞著毛巾擦手,端水。
凌晨剛剛是痛極了,半是昏迷才昏睡過去。此刻醒來,疼痛中再是難以入睡。
凌晨稍微一動,便生生疼出一身的汗,一直全身緊張的抗衡著痛,凌晨手腳都有些僵直,凌寒幫他擦拭著汗水,小心的按摩著他過分緊張僵硬的手臂和腿。
凌晨此時才格外的多看凌寒幾眼。凌寒面容格外的英氣,近些年比少年時候還要瘦削些,輪廓也深了一些。長長的睫毛微微動著,在眼瞼投下陰影。
感覺到大哥在看他,凌寒抬眼看了看凌晨。
凌寒的目光依舊是清澈如水,依舊是心底坦蕩清澈的青年;可是,時不時凌寒堅定果決,有著百折不回的氣勢與凌厲。
「大哥,怎麼了?」凌寒看凌晨看了自己很久也不說話,有些不自在,便是詢問著。
「沒事兒……我睡不著,你不用管我了,自己去睡吧。」凌晨道。
「不用。我跟二哥講好,輪流著照顧大哥,不會累到的。大哥傷著,總要有人照看著。大哥,很疼吧?」凌寒輕聲問著。
這一句,凌晨有些莫名其妙,凌寒自己也愣住了。
「大哥一定很疼的,我知道……」凌寒喃喃的說著,垂下頭,又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便是不再說話了。
「以前大哥打你,你也疼的睡不著,輾轉反側過好幾回吧?」凌晨問道。
凌寒咬了咬嘴唇,沒有回答。
凌晨嘆息:「我們兄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這麼疏遠了。你小時候最是依戀我……打了你,也沒有問你一句疼不疼,沒有管你受不受得住,疼得睡不著,你心裡頭一定怨恨大哥吧。」
凌寒抬眼看著凌晨,淚水不自己覺的浸濕了眼眶。
「沒有,我沒有怨恨過大哥。就是覺得,大哥該是憐惜我一些……我知道都是我的錯,該是大哥教訓。是凌寒不爭氣教大哥失望,教家族蒙羞……我也不想這樣的,我也不想……」
凌寒擦拭了一把眼淚,扭過頭去,終於還是不可抑制的痛哭。
凌晨皺眉,久久未語。
這是第一次,凌寒這麼脆弱,毫不掩飾的哭著……
凌晨抬手,撫摸著凌寒的頭,輕輕的愛撫著他,一如多年前,他安慰著心懷恐懼的幼弟。
「大哥,對不起……大哥承受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可是我們都沒有幫到大哥。」
凌寒道。他沒有選擇,但是他真的很後悔。
「大哥以前也很咒怨命運,為什麼獨獨待我不公,連我的父親都不肯給我一絲的偏愛和信任。這個地方在很久的時間裡對我來說都是煉獄,是折磨。揚城,無論是家裡還是軍里,都是我的噩夢。可是,當我們的身上不只是一個人的命運,還背負著太多人的希望的時候,就知道,逃避,放棄,任意妄為都是不可以的。男子漢立世,就算是不能夠建功立業,也不能做懦夫……沐家做錯過事情,也經歷了磨難受了懲罰,不管之前怎麼樣,之後,就算是鎖鏈,我也是心甘情願的背著;就算是煉獄,我也心甘情願的受著。因為這還有很多人的希望,揚城沐家不該教他們失望……」
凌晨語重心長的說著,然而說話也是很耗體力,凌晨幾句話后,便是長長的喘著氣。
凌寒心中一陣陣酸澀。大哥一生,痛苦實多,快樂實少,他是真的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從無從選擇到心甘情願,他步履維艱的走過了這些年。
凌寒看著凌晨,凌晨的臉色灰白,濃眉緊皺著,精力明顯不濟,但是,目光卻是依舊的明亮,滿滿是期許。
「大哥……」接過來凌晨喝完水的水杯,凌寒重重的點頭:「我明白您的意思。」
「大哥知道你現在格外的難,可是,也要撐下去。你選擇了這條路,你選擇了去保護你要保護的人,面臨的境況,你不是不知道,別放棄,好好的走!」
凌晨一句句的叮嚀。
凌寒重重點頭,淚水不自覺的落下。
「越活越回去,你什麼時候這麼愛哭……」凌晨笑他。
凌寒側過頭擦拭了眼睛,不敢去看凌晨。
「你還是要走,大哥就不能讓你回家。在我心裡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弟弟,可是,道理規矩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你明白嗎?」凌晨道。
凌寒點頭,喉頭仍舊有些哽咽:「我知道。是我的錯,我不怪大哥。只是,對不起大哥……」
凌晨嘆了口氣,靠在床上,閉上眼睛養神。
凌寒心潮翻湧著,久久難平。
他和大哥,有著兄弟的默契,男子漢之間的理解。他們的選擇無論是怎麼樣的痛苦,都義無反顧。
凌寒咬著嘴唇,吸了口氣,既是覺得委屈釋懷,又是覺得心被刺痛。
凌寒不由得多看了凌晨幾眼,凌晨皺著眉,忍著痛,儼然並沒有睡著,卻兀自調整著呼吸閉目養神。凌寒心中又多幾分對大哥的敬佩,許是大哥這樣的心性和意志,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