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農曆十月底,北平已經有冬的寒意。
北風一陣緊過一陣,寒風吹過,吹落一地的黃葉。倒是樹上的葉子越發的稀疏,有些孤孤零零了。
協和醫院裡,張成靠著窗戶,看著外頭的樹葉飄落。
他已經在這裡住院二十幾天了,九死一生,是曼卿替他從閻王爺那裡搶回來了一條命。戰場上的縫合只是止血的簡單處理,保住他一時的性命,然而,太過於倉促的處理和混亂的治療條件,他毫無意外的感染了,高燒不退,傷口膿腫不癒合。曼卿替他做了二次手術,清創,輸液,周到護理,才在生死線上將他救回來。這些時日,張成逐漸的康復了,自由活動無礙,曼卿也說再觀察幾日,他就可以出院了。
這些日子,他常常想起剛剛結束的那場戰爭,時刻關注著戰局。堅持到最後的關頭,完成了作戰任務,作為軍人,他是合格的。但是,混成旅傷亡三分之一,是他們用血掩護著戰友們撤退的,作為長官,他很多的愧疚。
夢裡是硝煙滾滾,是血紅的,眼前是晚秋的蕭索。病中的人,多是抑鬱的。
如果還有一絲的期待,歡愉,那便是曼卿吧。
門被推開,張成驚喜的轉身,然而,只是照顧自己的士兵孫江打飯回來了,他不由得有些期待落空的感覺,難免有些悻悻然,旋即又覺得,他怎麼會有那樣的期待。這份期待都是不該有的。張成越發的有些沮喪。
「旅長,今兒食堂里有鴨肉,我給您打了個鴨腿,您嘗嘗……」孫江笑著說道。孫江也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年輕單純,有雞腿吃,他很高興。
「你先吃吧,我等會兒吃。」張成沒有什麼興緻。
孫江鼓鼓嘴,還是麻利的收拾著,準備大快朵頤。雖然旅長平時嚴肅,但是生活上也是沒有架子不拘小節的,不會介意他先吃的。
「對了,今兒我在食堂買飯,遇到陸醫生了。這飯還是她付錢的……她問咱們手裡錢夠不夠,一定要塞錢給我,我沒收。」孫江道。
聽到那個名字,張成不由得眼睛一亮,卻又沒有說話。他們在北平所有的支出都由曼卿負擔,曼卿格外周到的照顧著他們,視若親朋,在幾名士兵的口中,陸醫生也是和氣優雅的姐姐一樣。
「旅長,您要是參謀長的話,您是選秦皇島那個據說天仙似的小姐還是選陸醫生啊?」孫江一邊啃著鴨腿,一邊說道。
「不長進的東西!」孫江叱著他。軍營生活枯燥無聊,凌寒這樣風雲人物的八卦緋聞上過報紙,自然是人盡皆知。只是,落在這些丘八的嘴裡品評著,怎麼也是不像話的。
孫江嘿嘿一笑,不以為意。
「說真的,要是我,我肯定選陸醫生。我雖沒有見過參謀長的那個女朋友,但是,再美的人,也就是畫里的美人的樣子吧,就是看看,再說,人還都得老了。而且,那個美人女朋友不是說是舞女么?誰都能摟摟抱抱的,怎麼能娶回家啊?可是陸醫生不一樣,陸醫生人多好啊,有文化還是醫生,心腸好,性格也好,人也很漂亮啊,簡直是挑不出毛病的。唉……這樣的人,明媒正娶的太太,參謀長怎麼就不要呢……不知道參謀長怎麼想的。」
張成沒有再打斷孫江,聽著他默默叨叨的,彷彿也是出了一口惡氣一般。在張成的心裡,也明明是那麼認為的。
敲門聲想起,竟然是他們一直念著的曼卿進來了。
暗紅色旗袍,穿著淺灰的大衣,手裡拎著一兜蘋果,似乎剛從外頭出來。
「今兒中午吃的膩了,我去買了水果,清清口。」
曼卿一邊說著,將蘋果放在了桌子上。
孫江剛好吃完飯,抹了一把嘴:「哎呀太好了,我正想吃,我去洗洗吃行不行?」
孫江笑的眼睛都沒了。
「去吧,就是買給你們吃的……」曼卿笑道,看著有人喜歡吃,也很開心。「怎麼,還剩著一份飯,你還沒吃?」
「我吃……」張成道,坐在床邊,拿起筷子,作勢要吃。可是,看到曼卿就看著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先吃飯吧。」曼卿道,語氣很是溫和。
張成連連大口的吃了幾口,抬頭看看曼卿,曼卿對他笑笑,張成也略是靦腆的一笑,又悶頭吃飯。
曼卿倒了杯水遞到了張成的手邊:「你吃慢點,別狼吞虎咽的,別噎著……」
「嗯……」張成連連點頭。
「你狀態不錯,要是沒什麼事兒,這一兩日可以出院了。」曼卿道。
雲清在北平有宅子,這幾日,幾名士兵都是輪流在那邊宅子休息的。
「那再好不過了。政府會議,少帥和參謀長會來,可能也就這一兩天過來,到時候我跟他們一起回去。」張成道,可從曼卿愕然的眼神中,他讀到曼卿並不知此事,又覺得自己失言。
曼卿定了定神,勉強笑笑:「挺好的。」
「要不是因為我,陸醫生應該是隨參謀長回東北的。我們一起回去吧……」
張成道,有些突兀,但是,曼卿理解。
曼卿慘然笑了笑。
「綠蘿在秦皇島吧?你見過她嗎?」
長篇累牘的登載在報紙上的豪門公子的風流韻事,凌雲蒼鷹與嫵媚舞女,豪門逆子被逐出家門,每一個橋段都吸引人眼球。何況是他們身邊人,曼卿不必想也知道,他們的事情,怕是東北軍的人都知道的。
凌寒為了綠蘿不顧一些,當真什麼都不在乎了。曼卿突然很想知道,在凌寒的部將眼中,該怎麼看他們。自己怕是一個笑話吧。
曼卿的眼神茫然無神。
張成看著曼卿,心中滿是惆悵,卻不能形容,無可訴說。她是那樣美麗典雅,善良勇敢的女人,本應該得到世間最溫柔最周全的對待。可是,他眼見著她陷在憂鬱傷懷絕望無助的深淵裡,不能自拔,他卻不能援手。
該怎麼樣回答這個問題,張成張不開口。
騙她,於心不忍,可是,如果說,綠蘿一直都是凌寒毫不避諱的女朋友,那麼,對曼卿也太過殘忍。
張成只見過綠蘿一次,在空軍基地的舞會上。空軍壓力大,一直有辦舞會的習慣,活一日須放酒高歌,這似乎是美軍傳承的習慣。在舞會上大家縱情笙歌,沒有人在意禮數。那場舞會上,凌寒與綠蘿相擁共舞,一對璧人,最是羨煞了旁人。他們舞姿翩躚,默契十足,旁若無人的恩愛,如果沒有那些傳聞故事,在所有人眼中,他們都是完美的情侶。
此時,想到那一幕,張成都有些心寒。
見張成沒有回答,曼卿心中就已經知道七七八八。
「她很漂亮吧……」曼卿嘆息著。
「不,沒有你美麗」張成斬釘截鐵的回答,他的聲音突然抬高,讓小江有些意外。
「我是這麼覺得的,陸醫生在我眼裡,是最漂亮的。」
是借著這個原由,他才敢說的話。
曼卿略略一笑,只道他是因為自己在眼前,安慰自己,便也沒有多說。
正好此時,雲清和凌寒邵陽進來了。
議會和政府會議都是在二三日之後召開,雲清與凌寒一到北平就去看望張成。問詢護士打聽到了房間,一進門,去意外看到了曼卿。
而曼卿,第一眼看到了凌寒,還有他帶著夾板的手。
「你這手?怎麼還是沒有好?」曼卿問道。
剛剛的不悅,嫉妒瞬間煙消雲散。曼卿只覺得是凌寒的傷,刺痛了她的眼睛,是她眼下最關切的事情。
「當時你不是說不太好么?癒合了也沒有長好,重新正骨的,這回不會殘疾了。」凌寒輕描淡寫的說道。
曼卿是醫生,聽得出這話里的慘烈,,想了良久,卻也只道:
「好了就好……」
「我沒事兒的。倒是張成,這回的傷能痊癒多虧有你。」曼卿道。
「這就不必參謀長代我陸醫生了。我自當是親自謝謝陸醫生,原說著我們一起回秦皇島呢,卻沒有想少帥和參謀長到了。」張成道。
張成的話,凌寒和曼卿都有些意外。
曼卿的目光有些躲閃,凌寒也詫異於張成的態度,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等我們忙完事情就回秦皇島。」雲清道,一解凌寒的困局。
「對了,曼卿,我這夾板也是戴了小一周,想來也是固定的差不多了。這一兩日開會,這樣子太不雅觀,能不能找醫生幫我取了?」凌寒問詢。
曼卿略作思索:「時間不太夠,但是也無大礙。你跟我去找骨科的大夫吧,我不太精通的。」
凌寒點頭應著。
「那陸醫生,我先辦出院手續,跟少帥回去……您一定到府上做客呀!」看著曼卿要離開,張成率先道別。
曼卿點頭,心頭安慰並著酸楚。張成都看得出她的心意,維護著她的尊嚴,可是,凌寒卻狠心只做視而不見。
曼卿抬眼看看身邊凌寒,凌寒依舊英氣十足,依舊是她愛的樣子。
醫生斟酌之後,幫凌寒取了夾板,反覆叮嚀著注意事項,凌寒又是疼得一身的冷汗。
曼卿幫凌寒擦拭了額頭的汗,目光從他的臉上一刻都不挪開。
凌寒的臉色過分慘白消瘦,饒是如此,依舊的隱忍堅毅。
「你什麼時候走?」曼卿問道。
「會議持續幾天不太確定,我辦完事情回秦皇島。」凌寒如實回答。
曼卿咬著嘴唇,猶疑著,又暗自鼓勵著自己,良久才下定決心。
「我呢?」
「曼卿,對不起……我辜負你。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
這番話,凌寒對曼卿說了太多次,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但是,這一次說出口,他恨不得煽自己幾個耳光,罵自己一聲卑鄙無恥。
凌寒垂著眼,不去看曼卿。
如果她衝上來打他也好,罵他一頓也好,凌寒都覺得是應該的。可是,曼卿沒有說話,沉默著,良久的沉默。
曼卿最後還是悄然而去。
「保重……」
一聲微弱的聲音,在風裡似有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