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忍之心

  奉天。雲清陪凌寒在醫院裡接受治療。


  凌寒的傷初時看起來並不嚴重,但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都沒有完全康復。醫生診治是彈片傷了筋骨,當時治療太簡單,沒有正骨正筋,現在筋骨有些錯位,導致他的左手臂不能垂下來,手上也沒有太大的力氣。「雖然看起來不算多嚴重,但是,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傷殘。」醫生嘆息道。


  聽到傷殘這兩個字,凌寒和雲清都不由得有些心灰。


  「那我這左手豈不是廢了?沒有辦法治療嗎?」凌寒道,很是不甘心。


  醫生思索著,猶豫著,皺皺眉頭,有些發愁。


  「醫生,不管多大的代價,只要是能夠治,就一定治療。」雲清道。


  醫生推了推自己的眼鏡:


  「要說完全不能治也還不是。這傷雖然癒合了但是也不是都長好了不能動了。要是想正骨正筋呢,就把這癒合了的筋骨再打斷了,讓它重新長好,到時候應該就可以了。」


  醫生說的緩緩的,眼神中有同情和無奈。


  「好。」凌寒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個,你再考慮考慮……這個我說起來簡單些,但是這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呢。畢竟那筋骨都長好了,再扯斷了肯定是疼。其實你再恢復些日子,手上的力氣也是能恢復的,而且還是左手,也沒大事兒。你看你也不是靠體力吃飯的……」


  鮮少見這樣堅決決然的病人,醫生反倒是猶豫了。


  「不用考慮了,只要是能治,總是要試試……醫生要是現在有時間,就現在治吧。」凌寒道。軍校時候,凌寒是學過外傷的常識,對於醫生講的,他能夠理解。不管怎麼樣的疼痛,都是比這樣手臂廢掉好。


  雲清看了看凌寒,也沒有說話。他知道凌寒的個性要強,不願意有一絲的軟弱。能夠治療,雲清也略是心安。


  「那我準備準備,你也準備一下,嗯,你脫了衣服……」醫生道,說著去準備治療的器械,又叫了助手過來。


  深秋時節,奉天天氣很冷了。凌寒脫了西服,解開襯衣和毛衫的扣子,想把胳膊從毛衫和襯衣的袖子里褪出來,可是,手臂不太能活動,凌寒費力好半天勁兒還是褪不下來。凌寒不由得皺眉。


  看著雲清一直在看他,凌寒好笑又好氣:「雲清哥,你出去吧,別看著我這個囧樣笑話我!」


  「我哪有笑話你啊?你現在讓我出去,我能安心嗎?」雲清說著,過來幫凌寒脫下毛衫和襯衣。


  凌寒反抗。


  「別動了!」雲清道。


  「我自己來!」凌寒掙扎著,卻又被雲清按住了。


  「你事兒越來越多了,以前我們常常去海邊游泳你還沒這麼多事兒啊!」雲清道。


  及至幫凌寒脫下襯衣,雲清也才明白凌寒為什麼那麼抗拒。凌寒的緊緻的後背上,竟然是有著深淺不一的累累傷痕。幾道傷痕明顯嚴重些,留下了蜿蜒的疤。那些痕迹,一眼看去便知道是鞭撻的痕迹。雲清知道凌晨曾待凌寒不善,卻不料凌晨酷烈如此,凌寒竟然是承受了這麼多。這也不過才兩年的時間……


  雲清的眼睛一寒,便扭過去頭。又怕凌寒覺出來異樣,連忙又幫他把衣服披在了肩上。


  「幫我穿上呀……」凌寒道,揚了揚右手示意雲清。


  雲清苦笑,又展開衣服,幫凌寒穿上半邊衣服,隔過左肩,襯衣和毛衫勉強的系了最下面一兩粒扣子。


  這種將已經長好的筋骨打亂的正骨正筋比凌寒預料的還要疼痛難忍。


  醫生剛一強硬的用力捋凌寒的手臂時候,凌寒便疼得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醫生手微微一松,趨利避害的本能,凌寒便躲開了,瞬間額頭上也浮起了冷汗。


  「你看吧,我就說疼,這還沒怎麼使勁兒呢……」醫生是意料之中的樣子。


  「沒事兒,您儘快來吧。」凌寒咬牙,勉強著坐正。


  「啊,那個,那我循序漸進的來。你忍著點……要不然這樣,我們分成三天正骨,反正一時半會兒也長不好的。這樣的話,你每次受的苦還少些。」醫生道。


  「不用,我沒那麼多時間。您儘管來吧,我受得住。」凌寒道。


  醫生對凌寒也是有些詫異,將信將疑。


  醫生吩咐雲清按住凌寒的肩膀,助手抓住凌寒的手臂,再次正骨。


  這次,凌寒有了防備,饒是劇痛之下,凌寒仍舊是咬緊了牙關,強忍著一動不動。醫生正了幾下,凌寒已經是渾身是汗,衣衫盡濕。他牙關緊咬,額頭上的青筋暴起,汗水順著臉頰直流。


  雲清心中不忍,按著凌寒肩膀的手都有些抖。好在凌寒也定了神,並不需要誰按著,都強撐著坐穩。


  醫生也累的一身汗,休息一刻,緩了緩神。


  雲清幫凌寒遞了一杯水,凌寒抖著手,一飲而下。


  「我當了十幾年的醫生,你,真是個硬骨頭的漢子。」醫生也一邊喝水,一邊感嘆。


  凌寒擺擺手,已經是疼得說不出話。


  正骨正筋,再夾板固定,一通治療結束,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凌寒的衣服也掉落了,渾身的汗,就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他的力氣都在抵抗著疼痛,人已經格外虛弱無力。靠在椅子上,呼吸都弱了許多。


  「凌寒。」雲清握住凌寒的手臂,手裡都是汗水。


  良久,凌寒緩了緩神:「沒事兒。」


  「行了小夥子,這半個月不要動。回頭把夾板去了就行……」醫生看了看凌寒,不經意的看到凌寒一身的傷,眼中也露出同情。「你是受過苦的,以後多小心些。」


  「謝謝醫生……」凌寒道。眼睛眨眨,睫毛上都閃著亮晶晶的汗水。


  深秋,原是很冷的天氣了,凌寒依舊汗如雨下,拒絕再穿衣服。雲清將自己的風衣披在了凌寒的肩上,攬著他的肩膀,護著他出了醫院。


  三日後。


  邵陽開車,雲清與凌寒坐在後座上,汽車風馳電掣的奔向北平。


  雲清的別克車后,是一輛卡車,幔布下面,是荷槍實彈的衛隊。戰爭剛剛結束,局勢尚且緊張,警衛的工作不容鬆懈。


  只是,轎車上的人倒也沒有很嚴肅緊張。


  凌寒的手臂上還綁著夾板,姿勢有些古怪。他便也不似往常般端坐,只靠在椅子上,神情也多了些散淡。


  雲清的眉頭微微皺著,想著此行的任務,略是有些心煩。


  「凌寒,你有什麼想法,你覺得我們的要求有多少能夠滿足的?」


  「基本上,希望不大……」凌寒道,毫不客氣。「停戰協議已經簽了,軍事上、勢力上的事情基本已定,直系最大的砝碼就是政治了。現在輿論上,政治上他們都比較有利,我們基本上沒有什麼籌碼。這種情況下,不想讓步,拿什麼談呢?」


  「哼哼……談吧,我禮數做到,面子做足,如果他們還是不依不饒,堵不住這悠悠眾口,那我也是儘力了……。」雲清道,神情黯淡。


  「雲清哥願意放下面子,有最大的誠意,最是不願意起站端,所以才領了這費力不討好的活……可是這差事就是費力不討好,結果很可能也是費力不討好。」凌寒道,沒有打算安慰雲清。


  雲清冷哼著,沒有回答。


  做足了最壞的準備,便也沒什麼怕的。


  過一段被炮彈炸毀的土路,車顛簸得厲害,雲清和凌寒在車裡搖搖晃晃。凌寒有傷,晃動較大,他有些疼痛,不由得皺眉,及至走了很久,過了這段土路,他才是緩過神來,長長的吁了口氣。


  「本來不用你來,你還偏偏的要跑來受這個罪。」雲清道,打量著凌寒。凌寒的濃眉微皺,神色卻是坦蕩平和。


  「我知道你是想去見你大哥,可現在這個局勢,就算是你是傷員,怕你大哥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看,也未必有幾分同情分給你。」


  凌寒苦笑:「我也沒有想著他同情我,給我好臉色看。只是,眼下他必定是難免被我拖累,心裡不知道壓抑了多大的火氣,我便是見他,讓他發發火吧。之前宋書一直對揚城虎視眈眈,杜總理敗了,東北軍也敗了,大哥現在不知道多大的壓力。也不知道宋書會不會有什麼條件欺負大哥……哎……要真是這樣,我這被逐出家門的家門逆子也是罪孽深重。」


  凌寒自嘲著,目光黯淡。


  「若是能夠幫你大哥轉圜的,我也會想辦法的。是我連累你。」雲清道。


  「雲清哥不用這麼說,路是我自己選的。只是我大哥被我牽連,怕是氣急了。我但願羅震楊倍磊這些掌權的能真君子些,別當落井下石的小人。」凌寒道,謀划著要怎麼樣去爭取支持。宋書在羅震楊倍磊這一系中,到底也是邊緣人物。如果羅震和楊倍磊不支持他,他也不敢有什麼異動。


  雲清點點頭。


  「也是難為你了。你大哥也是狠得下心,也難得你沒有心懷芥蒂。本來外人不該說這話的,可是,凌寒,你做的這一切,受的這一切,只是為了綠蘿,這值得嗎?」


  雲清道。


  凌寒沉默。他也痛,他也曾心有介懷,只是,與眼下局勢相比,與兄弟情義相比,那些微不足道。值得嗎?凌寒不知道該怎麼樣去估量值得不值得。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綠蘿,凌寒已經付出的太多,甚至遠遠超過他能負擔的,可是,他都沒有猶豫過。


  最重的不是去衡量值得不值得,而是那份奮不顧身吧。


  「我們接張旅長他們一起回去。你還要見曼卿吧,她可是名正言順的沐太太。怎麼辦?」


  雲清問道。


  凌寒皺眉,這個問題,他都不願意想起。


  猶記得在烽火連天的戰場,槍炮聲聲中,曼卿毅然相隨的目光,他不可能不被感動。他也曾答應曼卿一起走的,只是為了救治張成才分離。如今,如果曼卿再提起隨他回秦皇島,他沒有道理拒絕。


  可是,綠蘿在秦皇島。她的一生,都系在他身上。


  凌寒握了握拳頭,良久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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