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我骨肉

  近黃昏時分,凌寒告訴鄭文雄自己去天津。


  鄭文雄當下應允,只是一瞥中去看到凌寒微紅的臉頰,甚是意外。凌寒只其看出來異樣,略是苦笑:

  「許次長對我的應對很是不滿,代替家兄教訓了我。」


  鄭文雄很是意外:

  「雖然是這裡,許次長怎麼這麼唐突?」


  凌寒冷笑:


  「你不知道,許次長自少年時候就與沐家交往,我們家兄弟都稱他一聲大哥。前些日子家兄生日宴上,家兄把我交給許次長管教的……」凌寒的聲音里有幾分譏誚,略是自嘲,卻是無半分的親近,他望了望瞠目結舌的鄭文雄,勉強的笑了笑:「鄭師長,你不必掛懷我,我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這事兒你別管,只是沐凌寒和許遠征的私事兒。」


  鄭文雄略略思索了凌寒的話,點點頭。鄭文雄看著凌寒雖然是年輕,卻從來也是沉著謹慎的,知道他並不妄言妄為的。


  凌寒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華燈璀璨的時候了。


  凌寒知道章家在天津秋山道的法租界有宅子,便徑直奔去了那裡。這個宅子是一個法式的兩層小洋樓,有個不大的院子,種植了不少的樹,遮擋著裡頭的建築。看門的是一個有些耳背的退伍的軍士看門,揮揮手說著不見客。然後凌寒再說讓他去通傳什麼,他便聽得不大清楚了。凌寒又是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便徑直往裡闖,一下子驚動了雖雲清來的衛隊,衛隊的人是認得凌寒的,連忙的讓凌寒進來。


  雲清在客廳里坐著,看著桌子上擺著的蛋糕點心皺眉。雲清很少來天津,這宅子也沒人做飯。這日中午雲清跟著許遠征楊樂天說話,喝了些酒,下午休息了一下午,心頭許多厭煩事兒,醒了也不想出去吃飯,叫了邵陽去買些吃的,邵陽只道他是下午吃點心,便買了這些來。雲清雖然是生氣,他卻不是隨意的斥責下屬的脾氣,邵陽到底是秦皇島空軍將領也不是他的侍從官,又素來的大大咧咧的性子,顧及著邵陽,雲清也便忍了沒有叫他再去買。


  聽著凌寒的聲音,雲清三步並兩步到院子接凌寒:

  「走吧,跟我出去吃東西!這不遠有個很有名的法式餐廳,吃牛排去!」


  「好啊!我也沒吃呢!」凌寒道。


  兄弟見面,笑著捶著肩膀,一掃心頭陰霾。


  「我左右想著今天楊樂天和許遠征來,你也會來的。卻沒見到你,還掃興呢……」


  凌寒一笑:

  「我定然是來見你,但是,不能教許遠徵得逞!」


  「怎麼啦?」雲清詫異,回頭看凌寒,借著燈光,卻才是注意到凌寒微腫的臉頰。


  雲清剛要說話,凌寒便往車邊走。雲清知道凌寒要面子,也不多說。


  雲清示意著司機下車,讓凌寒上車,邵陽跑過來問著:「少帥,要不要我跟您去?」


  雲清搖下車窗,正色道:「不必了,你今天晚上吃蛋糕吧!」


  雲清的臉上猶自浮著笑意,良久,邵陽才反應過來自己辦事兒的草率糊塗,跺著腳。雲清已經開車遠去。


  三月初,風也並不很冷。雲清沒有關上車窗,任由微冷的風吹著。


  「你婚禮時候太熱鬧了,人來人往亂糟糟的我也便沒跟你說幾句話。趕著夏天時候要是陸醫生回北平,有時間帶她到北戴河玩吧。我海邊那個別墅你知道在哪裡,我在不在的你只管過去……」雲清道。


  凌寒靠著椅背,並沒有什麼興緻:「是我沒顧得周全,沒顧上你。那幾日實在是忙壞了,像個上了套的毛驢一般的轉,不過是他們說什麼就做什麼,暈頭轉向。婚禮這個,就是給人看的……別說夏天去北戴河了,就是下個月在哪裡,我都不知道。這仗估計是要打了,眼瞅著南方那邊也是一直在集結軍隊了,直系軍在湖南前線似乎是準備停當了。可是,什麼時候打,怎麼打,打下去會怎麼樣?便也沒有人做好準備,知道的……」


  凌寒說的很是沮喪,聲音也是懨懨的。


  西餐廳所距雲清的公寓並不遠,不多時便到了。


  「你是辛苦了。」雲清停穩了車,側身望著凌寒,唯是他臉頰那微腫格外的刺痛眼。「我知道你諸事不快,我能幫你什麼?」


  凌寒搖頭:


  「不必的。許遠征敢碰我,自然是因我大哥教他管我,他有尚方寶劍知道我不敢有什麼動作。但是,他的目的,本就是做給他人看的。你看得到,才是重要。」


  凌寒的聲音冷冷的,雲清略略想了想,點了點頭。


  「我便是看到,便是如他所願,他又如何?因著青島劫運軍火,我父親很看重他謀略,他也迎合我父親的野心,才有奉軍出關作戰。但這合作走多遠,我不看好。我父親以為他許以副司令的高官,許他大權,許遠征就對死心塌地跟他打天下?我不信。我怕終也是不會為我父親所用的。」


  凌寒搖搖頭:

  「你都不信他對章帥的忠心,章帥也才不會信的。他是杜祥和的人,十數年如一日的為杜奔走,也算是有些風骨,怎肯變節?不過是現在利益合作罷了。他也沒指望你信,只不過是玩弄權術,強行的把揚城軍和我,系在他的籌碼上罷了!」


  凌寒說的冷冽。許遠征的做法,是讓人看著,尤其是讓雲清看著,他同揚城軍的親近。許遠征與奉軍的同盟不一定有多久,參戰軍也不一定有多久,但是,許遠征和揚城軍的關係卻是深厚。


  「你這一年也忒是為難了……」雲清無可奈何的一聲長嘆。「我素知道你這驕傲厲害的個性,想想這一年,你也真是難做。」


  凌寒的目光微寒,良久,又微微的嘆了口氣,卻沒有說話。


  雲清注視著凌寒,也看得出他的隱忍,無奈,倔強,與強自的釋然。


  「不管是誰有什麼心思,我們兄弟情分總是不見疑不生疏的。你我在這位置上,總是有人心懷叵測的引誘利誘,也擋不得他們,也沒法無動於衷。我能做的便是會做,你能為我做的也從沒推脫搪塞過……及至我的身後站著我的父親,這權力這財富這軍隊也都是他的,我便許多無可奈何。你家守著揚城更是幾十年,你有你大哥的安排約束,也該是為他承擔……凌寒,真倒是有一日我們有些事情無能為力,真倒是有一日我們兵戎相見,你當憐我骨肉我便感恩!」


  雲清說的坦坦蕩蕩,不介意說到殘忍事。


  凌寒心中亦是瞭然。


  似乎是心有靈犀,兩人重重擊掌。


  「他們只道是陰謀詭譎,利益相爭,我卻是還相信這高天朗朗,總能容得下這坦蕩的感情,高潔的操守、高尚的德行。天下大勢分分合合,總不能一直這般的亂下去,我不信國人就這一直的內部傾軋,讓外敵牟利……這人們都是要太平的,都是要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的。我真是想著,莫要為惡才好。」


  凌寒道,目光深遠蒼茫。


  雲清知道凌寒從來是有軍事理想的人,然而,這場戰爭對他們來說,都是無可奈何的。無論南方還是北方,都沒有畢其功於一役的決心,互相掣肘,扯皮,算計,謀著自己的利益,流血的都是無奈的將士。


  「你也莫多想了,這仗,誰都不知道怎麼打,也未必就能打,未必就能打多久……且看吧。你既然身在將位,便該有自己的謀划……」雲清道。


  凌寒點點頭。


  就算是這條路,他們所謀都不一樣。如今真是八方風雨會中州,風雨如磐的神州大地不知該去向何處。而顯然,就連凌寒與雲清都不是同路人了。


  凌言在震旦大學已經工作了兩周了,負責教授《西方經濟學》的課程。他本是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學問很好,學術做的也好,又有在經濟領域工作的經驗,講課遊刃有餘。他講授課程循循善誘,既能深入淺出,為人也本是溫文爾雅,謙和沖淡的人,很受學生們的歡迎,一時間他的課程成為學院最受歡迎的課程,常常有很多人來旁聽。


  這一日,講完課,有一名教工人員邀請凌言去參觀一個設計展,說是哈佛大學的建築學博士,知名建築設計師趙京華的展覽。稍晚會有一個晚宴,歡迎趙京華博士的。凌言同是哈佛畢業,希望凌言能去。凌言念及並沒有安排其他的事項,便點頭應下,隨教工和同學們去參觀展覽。


  展覽在學校展覽廳舉辦,用照片展示著這位知名建築設計師趙京華設計的部分建築作品,其中,不乏一些知名城市的宏大建築。


  「聽說,這位設計師才二十幾歲,是天才設計師呢!」


  「他在讀博士期間就做成了幾個大項目,真了不起!」


  「好像單是這個戲劇院的設計便是收費五千大洋啊!」


  ……


  參觀的學生們議論著這個設計師的傳聞。展示的中部,倒是有這個設計師的照片,不過也是二十幾歲的年紀,戴著寬邊的圓眼鏡,看起來端正溫厚。


  「建築設計,美術作品,詩歌,文學,音樂,所有高尚的,美的藝術,都有其相通的一面。它表達的都是美和善,人們對完美的憧憬和對現實美好的擴展,以此打動人心,打動靈魂……」


  一個熟悉的聲音。凌言一回頭卻是徐穎姍。徐穎姍一身淺灰色的洋裝,戴著眼鏡,很是典雅。


  徐穎姍這個學期由京華師大轉到上海震旦大學進行交流教學,是以,一直在上海。凌言也曾經在校務會議見到她。徐穎姍素來支持凌言做教師學者,對他的職業轉變很是鼓勵。


  徐穎姍看到凌言,卻是有些意外,她跟學生們講了幾句,便徑直向凌言走來:


  「怎麼你來了?」


  「是教工邀請我過來,說是這位建築師是哈佛畢業的,希望我去參加歡迎晚宴。」凌言坦誠以告。


  徐穎姍皺眉,咬咬嘴唇,欲言又止。


  「怎麼了?有什麼不合宜么?」凌言有點詫異。


  「因為,這位趙博士的……」


  還沒有等徐穎姍說完,便聽到門口許多人在喊著「趙博士好」,「歡迎趙博士」的話,凌言與徐穎姍不由得轉頭,便見學生們閃向兩邊,讓出了一條道。趙京華一身西裝禮服緩步走來,而旁邊,挽著他手臂施然而行的是蘇之穎。


  凌言不由得怔在了當地。不必徐穎姍說,他也明白,他是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其實,年前的時候,蘇卓然暗示過凌言,蘇之穎被庚子賠款的留學生追求。彼時,凌言真的是單純的由衷的祝福的。


  蘇之穎去往美國之後,兩人默契的不再通信,全然斷了聯繫。本就篤定的知道,彼此都會有新生活的,只是,如此見面,還是有些詫異。


  「凌言……」蘇之穎徑直的走來,雖然是神色有些驚訝,卻仍就是未語先笑。她一身華貴洋裝,挽著趙京華,依舊猶如小公主一般。


  「daisy,好久不見。怎麼回國沒有跟我說?」凌言問道,他鎮自保持著一貫的春風般的從容。


  許是凌言的這般溫和從容讓蘇之穎的驚訝也緩和了:「我不知你在上海呀……你不是在北平財政部工作?」


  「那是很早的事情了。現在在震旦大學教書。我還是奉命來接待哈佛的校友……」凌言說著,望向趙京華。


  趙京華有著文人的溫厚遲鈍:「daisy,這是你的朋友?哈佛的校友?」


  「是啊,這是沐凌言,畢業於哈佛經濟系。這是趙京華,我的男朋友。」蘇之穎介紹道,最後的聲音有些低,一邊說著,也緩緩鬆開了趙京華的手臂。


  「沐先生……」趙京華與凌言握手。


  凌言只當蘇之穎是普通朋友,做的風輕雲淡,說話也是妥帖的。只是蘇之穎間或看向凌言的眼神,略是有些怯意,並不能淡定。


  「徐先生,您也在震旦大學工作?」蘇之穎看到了站在一邊的徐穎姍。彼時在報社,兩人曾經一同共事。


  徐穎姍嘴角輕揚,緩緩走到近前,請挽著凌言的手臂:「是呀,我和凌言都在震旦大學工作的。」


  蘇之穎連著嗯嗯了兩聲,點頭漾起笑容。


  「沐先生與徐先生一對璧人。」趙京華道。


  「是啊!」蘇之穎附和。


  凌言低首看了一眼徐穎姍,也抬手輕輕握了一下她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目光看過去,有細微的詫異,更多的卻是感激。


  徐穎姍報之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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