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其棘矣
想到了多支隊伍參與演練,必然是會局勢複雜,一灘渾水,然而,及至凌寒與鄭文雄帶兵加入參戰軍集訓時候,更是發現事情比他們想象的困難。
練兵的地方在天津南郊的小站,所距當年袁世凱小站練兵的地方不遠。然而,隊伍集結來自各部,軍馬糧草的管理卻不足。好在隊伍行軍,臨時安營沒有多大問題。及至各部落腳,卻發現邊界管轄都不分明。參戰軍雖然是集訓演練,卻仍舊由各部管轄節制,是以,安排籌劃皆並不步調一致,管理各行其是,導致營區狀態混雜。涉及與各部的關係,為了避免事端,鄭文雄與凌寒不得不事事親自處理,兩個人都有些疲於奔命。
雖然此事系由許遠征協調主持,但是,北平議會選舉在即,他儼然是北洋政府最忙碌的人之一,是以,作為主力部隊有三個師兵力的東北軍是由東北軍將領楊樂天專任指揮協調。楊樂天是章林峰一力提拔的親信,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是許遠征的同期同學。他與許遠征年齡相當,是個智謀甚遠、果敢有為的人,也是奉天章林峰身邊不多的有現代軍事眼光的人。章林峰土匪出身,身邊多是草莽英雄,彼時雲清與凌寒對此都有微詞,然而楊樂天作風謹肅,思慮深遠,帶兵有方,確實是個人才。不過,這也都是凌寒遠觀之,此前駐地相距甚遠,也相交不多。既有東北的舊誼,初到天津,楊樂天倒是也與凌寒多做照顧。
雖然滁州整軍已經結束了月余,揚城軍第三師,第四師在滁州時候也進入了正常訓練的狀態。但是,陳著將兵時候,訓練匱乏,整個軍隊鬥志低迷,素質堪憂,鄭文雄與丁健接手后雖然一力整頓,然而,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所見效甚微。隨凌寒到天津的是從第三師、第四師抽調的三個團皆是陳著滁州舊兵為主的部隊,一旦開始演練,便可見其懈怠散漫。凌寒打馬而過,看著訓練場中的將士,心中念著若真是一旦開戰,如此部隊,戰鬥力實在堪憂。
饒是如此,鄭文雄與凌寒皆不敢懈怠,告之他們本是備戰而來。若不勤奮演練,真逢戰端,怕是皆遭屠戮。
「今日訓練所流下的汗水,皆是為了他日戰場上減少無謂的流血與犧牲!」
話雖然是如此,但是凌寒與鄭文雄皆是常年帶兵的人,都知道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凌晨當時讓演練有素的第三師與陳著的滁州軍調整,便是希望原第三師的將士可以鼓勵滁州軍,鄭文雄原部確實是有功勞的,也難以一步到達設想的地步;鄭文雄與凌寒在天津練兵也非是長久的事情,而南方軍欲北伐,杜總理與許遠征也都是主張武統,怕是戰端不是就何時起了。
然而,觀之參與參戰軍的各部,東北軍外,所選的都不是精良部隊。直系的楊倍磊尚在前線布放,似乎是可堪一戰,山東軍,河南軍乃至皖系嫡系部隊的情勢還不比揚城軍。
鄭文雄豪爽直率,凌寒也是爽利的人,兩個人相處很好,便也不由得多交心些話。凌寒說起秦皇島時候,當時是秣馬厲兵,武器精良,士兵訓練有素,東北軍部與雲清都許了秦皇島將士光輝未來,是以,士氣很足;而今,糧草不足,混雜的參戰軍心不齊,人心浮動,隊伍素質堪憂,未來從上打下只是憂心忡忡,真對於戰局,並沒法樂觀。
鄭文雄直爽的說,「我自己心裡嘀咕這些,並不敢跟你說。你雖然是我的參謀,卻到底是沐督軍的親弟弟。既然你都說了,我也不必隱瞞著的。作為將帥的,我不該說這話的,但是,我們帶著他們自滁州自揚城而來,便不能不多想。我怕,我們就真混雜其中,真是要開戰,也要是能不戰則不戰,能有所依就有所依。」
凌寒點頭:「我當然明白您的意思。這戰事也罷,軍令也罷,就算是我,也不敢跟督軍議論的。我們既然是為將,軍令如山,對著這殘局,也沒什麼說的。師長說的,我當然也是考量了的。該訓練即是訓練,不為了今日,也為了揚城軍的將來;該是避免犧牲,我想的到做得到的,鄭師長想得到的,我們都一力去做!」
話已經說到此處,便也沒有什麼隱藏的。兩個人從戰術上達成共識。
凌寒有些猜疑,大哥派他過來,是否也是這個心思?他與東北軍關係深厚,危難之際,或者求救。』
只是,戰備練兵期間,各部都是渾水摸魚的心態,仗還未打,怕也是輸了一半。而三個師在關外的東北軍,和遠在前線布防的直軍,又該是怎麼樣的心態?
是日,許遠征過來巡視,也很是憤怒,指著場中的士兵,念著還不如當年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候的情景了,活了幾十年,儘是活回去了!
及至回到了營帳,許遠征又厲聲訓了皖軍嫡系的趙平德,對凌寒也是嚴厲指責一通。凌寒自然知道許遠徵訓斥皖系也是做給其他各部看的,便也默不作聲,聽著他訓斥。趙平德對著許遠征大表忠心,凌寒無奈,也硬著頭皮認錯,連聲說著必將嚴加整軍,不負所望的話。凌寒這話說的自己也是不大信,心裡不服氣,說的也是咬牙切齒。許遠征冷冷笑著,卻沒有說話。
最後,部將都散了,許遠征叫住凌寒。
「既然已經登台了,戲都做了,卻板著臉,你是給誰看?告訴你是不服我,還是怎麼?」
許遠征劈頭蓋臉的訓斥。
凌寒低著頭冷著臉不答話。
凌寒的態度激怒許遠征:
「沐凌寒,你身為軍人,長官有話,連個回話的規矩都沒有嗎?」
凌寒氣的咬牙:「回許次長的話,凌寒沒有不服。凌寒該說的,剛剛都說到了,凌寒說了,自知帶兵不嚴,一定勤加訓練,嚴加整軍,不負所望。許次長還讓凌寒說什麼?」
許遠征目光灼灼,直逼著凌寒。凌寒卻無怯意,回望著他。
許遠征瞪著凌寒,冷不防出手,甩手就打了凌寒一個響亮的耳光。
凌寒沒有防備,也沒有想到許遠征會突然動手。許遠征出手很重,打的凌寒半邊耳朵嗡嗡作響,血順著嘴角滲出。凌寒不由得揚手捂住了臉頰,怒目而視:
「許次長,你憑什麼?參戰軍從各部抽調,集合演練,這般狀況要是沒有想到是你許次長不稱職!眼下狀況不如你願,你沖我發泄算什麼?許次長要是有本事,自去教訓山東軍,河南軍乃至皖軍各部,你也只是剩了對我撒火!」
凌寒忍著痛,嘴角略是抽搐,目光卻是兇狠,他一字一句,嘴不饒人。
許遠征沒有想到凌寒這般的噎人,冷笑。
「我想到的不只是你想到的這點兒……你們這般狀態不出意料,我也沒生氣。他日真的應敵而上,只要不是潰敗千里,為了活命,也是有人得迎戰的。參戰軍如是,南方軍更差!但是你,凌寒,我那日跟你說過的話,你果然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我也受累再跟你說一遍,你縱使多不服,也得知道藏鋒收斂,懂得隱忍,好好跟你大哥學學。」
凌寒哼了一聲,扭轉頭去,對許遠征不屑一顧。
「今日會上,我訓的是皖系的部署。你也既然知道我是做給這裡的人看的,既然嘴裡也說認錯,為什麼面上卻是一臉的不服。你這般做,不是讓我難堪嗎?你的長官是我,我不揭穿你。可是,底下多少人看著?這裡什麼局面,四面八方的多少心懷叵測的人,你這點情緒都藏不住,怎麼混的下去?你大哥交給你的揚城軍怎麼辦?我打你不是因為你頂撞我的話,我是你替你大哥教訓你。你好好想想吧!天津這局面這點事兒你都不懂得隱忍,若真是你在你大哥的位置上,你能活過幾日?揚城能太平幾日?」
許遠征道。
這一番話,卻是說到凌寒的心中。雖然面頰上火辣辣的疼,凌寒心裡頭卻也是冷靜下來了。
「你去看看,誰的手裡不是殘局。這大好神州的土地上,這國也是分崩離析,統帥的都是各路的大帥督軍,我就算是陸軍次長又如何?你也看到這但凡是召集軍隊備戰演練,來的都是怎麼樣人才?可是,我們就是認輸了嗎?就撒手不管?我縱使長官在這裡,也如你說的,我也不敢去訓河南軍山東軍,但是,我這仗還是得打!」
許遠征聲音響亮,言語嚴肅。
凌晨沉默以對。
「你自可思量著你大哥的揚城軍,六年前軍變的時候,你大哥妻兒都保護不了,是怎麼個亂局。誰不是在苟延中忍辱的求生?若真當你在揚城,四面都是虎視眈眈的人,你怎麼自保?今天的事兒,是給你個教訓。」許遠征一聲嘆息。
凌寒已經是垂手而立,目視著前方十米的地面,兀自不肯抬頭看他。
許遠征說的口乾舌燥,凌寒卻一語不發,他卻也相信,凌寒是聽到心裡的。
「早先知道你在東北做的風生水起,頗有美譽,我道你也是有些心機沉沉的將帥謀略。出身揚城還敢在東北威風那麼久。及至了解了狀況,才知道,你彼時的成就是因著你身後是章雲清。章雲清為人至誠,信你就是信你,身家性命都敢託付,任你如何威風不加疑,將兵也好,使銀錢也罷,都是予取予求。可出了東北,你再沒這機會了,以後好好的想想吧……」
凌寒不置一詞。
「章雲清今天到天津了,走吧,跟我和楊樂天一起去接章雲清!」許遠征隨口道。
凌寒本來已經略是平息的怒氣陡然而起。許遠征這一個耳光,遠不只是警醒自己,怕是更有深意。
「不去。」凌寒道。
「不去便不去。雲清是代章帥來檢閱東北部隊的,明天自然會來這裡!」許遠征道,說的很是輕鬆。
「許次長,您做的過了!」凌寒冷冷的道。
許遠征笑笑離去。
凌寒手重重的捶在了桌子上,目光如火。
許遠征心機謀略深沉,可是,他終究是算不到,任是誰,都不願意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是誰,都如同他一般將利看的比世間一切都重。
有人在威逼利誘之下會屈從於權勢物慾,有人願意在庸庸碌碌隨波逐流中苟且,但是,永遠都有人相信清明的感情,堅守著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