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血色(2)
第一個遭了梅姨娘毒手的是凌華和凌華的孩子。
當時已經是晚晴末年了,軍費不足,政局不穩,揚城的日子並不好過。凌華當時出嫁了兩年,嫁的人是滬上的豪門。夫家辦洋務起家,一邊做著貿易,一邊做著實業,一時間稱得上富可敵國。彼時,揚城的財政還需要親家扶持,是以,凌華回家也很頻繁。
其實,當時凌華的日子過得不是很愉快。夫家雖然富有,丈夫卻是典型的紈絝子弟,留戀外頭的鶯歌燕舞,偏巧著凌華結婚一年多無所出。只是為了大局,也一直隱忍著。父親知道凌華艱難,也素來對女兒很是偏愛。
後來,凌華生了一個兒子,在夫家底氣也足了。也是那一年,凌華的孩子幾個月的時候,梅姨娘生病去上海治病。梅姨娘患了瘧疾,虛弱的奄奄一息,住在上海的醫院中也全賴凌華照應。因著聽說有一種名貴西藥只有香港才有,父親安排凌華去香港給梅姨娘買葯。梅姨娘應下說照應凌華的孩子,然而,凌華還沒有回來,凌華的孩子暴病身亡。
大抵是母子連心,雖然梅姨娘也沒什麼可疑之處,孩子在醫院也被說是痰堵了氣管才暴病而亡,但是,凌華總覺得事有蹊蹺。可是,凌華還沒有查出孩子病故的情況,自己也一病不起。
因著孩子小,凌華夫家也是迷信,覺得不吉利,便匆匆火化了那個孩子。孩子的死因也隨著那一縷灰飄散在空中了。
當時,凌華隱約的懷疑著梅姨娘卻只是感覺並無什麼證據,凌華年輕氣盛,只是憑空的說了梅姨娘幾句不好聽的話,竟然被父親斥責。凌華喪子之痛,無從訴苦楚,悲傷不能自已。
之後,凌華更被夫家欺負,被丈夫視為無誤。不久,凌華與前夫離異,也不肯再回沐家,一個人在上海生活了數年。直到父親去世前夕,凌華才放下心結回到揚城。
其實,最初凌華的事情,也並沒有幾人懷疑梅姨娘。
幾個月的孩子生病而亡,這算不得離奇的事情,再也沒有誰想到,一個侍妾會對出嫁的女兒下毒手。也大抵是因著這一層原由,父親更覺得梅姨娘是被委屈了。
繼而,父親又斷斷續續的從僕從丫鬟的嘴裡聽到因著凌華的孩子亡故,夫人為難梅姨娘的事情。父親去問母親,母親總是冷眼冷語對之,輕描淡寫的說著我何曾會做那些宵小的事情,卻不理會更多。母親雖然驕傲,卻也是聰明人,那個時候大抵也看出來梅姨娘的險惡用心了。可是,她是原配正妻,身後有三哥兒子,她以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麼,便無需多想,只做好自己便罷。然而,事情卻越演越烈,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梅姨娘生日,在家裡唱堂會,宴賓客。父親特地回來,陪著梅姨娘待客,想哄她高興。
然而,梅姨娘的情緒卻有些低沉。
剛剛才走穩當步子的凌豪顫悠悠的向父親跑去,父親半跪著身子抱著摯愛的幼子,連連親著。小凌豪笑嘻嘻的抓著父親的父子,不管父親齜牙咧嘴,玩的開心。饒是如此,沐仲仍舊哈哈大笑著。
年幼時候他只顧著功名,凌晨幾個孩子長大的時候,他都沒有親近過。孩子們沒有感受到父愛,他也沒有感受到自己孩子萬分的依賴自己的樂趣。這些都在凌豪的身上得到了補償——半世功名他皆有了,也看淡了,疲憊了,只有眼前這個長得如琉璃般的孩子是他的摯愛,身旁那個美麗體貼的女子撫慰著他的心靈。
「爹爹……橘子……爹爹……」小凌豪在父親的懷裡撲棱著,想夠到桌子上的橘子。
沐仲托著兒子靠近桌邊,小凌豪伸著兩個小胳膊去靠近那個果盤,他的小手伸展著一下子抓住了果盤……
沐仲看的哈哈大笑。
然而,小凌豪卻哇哇大哭。沐仲的笑容也一下子的凝固。
小凌豪的手被果盤劃了一道口子,肉嘟嘟粉嫩嫩的小手鮮血直流,特別的駭人。
「怎麼回事兒?兒子……」沐仲大驚失色的喊著。
沒人相信,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會因著被果盤劃破的鮮血駭到那樣的程度。
在父親一旁站著的凌言兄弟也被驚到了,卻是被那樣慌張的父親驚到了。那是他們從沒有見過的父親的樣子。
如山嶽一般的莊嚴的父親,此時的驚恐,只是因為小弟被劃破了手。
梅姨娘也過來,抱過了兒子:「怎麼的了這是?哎呀,被劃破了啊,沒事兒沒事兒……」
梅姨娘倒是還鎮定著。
「都怪爹,怪爹……小四兒,啊啊不哭……」沐仲手足無措的哄著大哭不止的凌豪。
有家人過來,拿著紗布來包紮。沐仲卻揮手讓他們下去,小心翼翼的給凌豪擦著手裡的血,小心翼翼的包紮著。梅姨娘撫慰著凌豪,好久才讓凌豪安靜下來。
給兒子包紮完傷口,父親的眼裡頭竟然是蓄了淚水。
後來的很多年,一旁觀看著這一幕的凌言與凌寒曾經說起過,那個情景,他們都印象深刻。他們感受到的父愛無幾,但是,那一刻,他們知道,父親是可以深愛孩子的。
冷靜下來的父親去查看著那個致使愛子受傷的果盤,質問著辦事兒的管家僕從。僕從戰戰兢兢的說著,因著姨奶奶喜歡梅花樣式的果盤,便選了這一套。可惜,都是舊物了,有些磕了邊緣的盤子。還說著,本來還去大奶奶那裡借過大奶奶一套紅梅的果盤的,可是大奶奶說是她的東西,不是家裡的,不肯借。
那是第一次,父親與母親的激烈衝突。父親氣沖沖的去問母親,母親說那盤子是自家姐姐所贈送的,是自家生日的禮物,怎麼能出借。
梅姨娘攔著父親,聲聲的說著自己是侍妾,原就是配不上辦這個宴的,更不敢妄想著姐姐的東西,說她是不配的……
「我和小子本來都是卑賤命的,本來得了老爺的偏愛就是天不容的。老爺要是再為了我們跟大奶奶動怒,我們怎麼能在這家裡立足呢?大奶奶守著規矩是對的,僭越了的是我,我給大奶奶磕頭,求著爺您別怒了……」
梅姨娘要跪下,自然是被攔住了。
再是與世無爭懶得動心思的人也看得出來她的卑劣套路,那個在家時候受偏愛,嫁人之後也順遂了二十年的沐夫人只是冷冷一笑。
「卑賤的不是命,是你這心思!」
惱怒的父親揚手就打了母親一個耳光。
那是父母第一次動手,一個巴掌打碎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之後的場景,不可收場。
母親冷笑著,目光凄厲,父親震怒著,破口大罵;梅姨娘哭哭啼啼的鬧著,凌言與凌寒護著母親,與母親抱頭痛哭。
再之後,沐夫人更是不管家中的一切事,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看書,間或抄抄經。她養了一隻獃獃的怯懦的小狗,日日與它守著。她的目光多是冷冷的,靜靜的,如她的心一樣,沒有波瀾。
唯一還讓她關心的事情便是三個孩子。
彼時,凌晨已經從講武堂畢業,隨著父親在軍中,他在軍中時間遠遠多於回家的時候,事事自有父親約束,母親便極少過問他的事情。凌晨的妻子秀芝生性就溫婉順從,結婚幾年沒有懷孕,她更是謹小慎微,長輩面前從不多話也不多事。父親只是管教凌晨在軍中的事情,不理會凌晨的私事,是以,倒是還過的平妥。秀芝常常與母親閑坐著看書,在舊宅的大院子中,也如不存在一般的安靜。
私塾的業師是揚城有名的先生,教授著凌言與凌寒。凌言從來的溫和乖巧,凌寒聰明靈秀,都很得先生的意。在沐夫人的眼中,孩子們都還安穩就好。她看不明白,一個人可以惡毒到怎麼樣的程度。梅姨娘想要的,不只是她能夠捨棄的那些。
父親有軍務要忙,回家不多,縱使是回家了,也極少過問凌言與凌寒的情況。間或想到了他們,拷問課業,兩個兄弟倒是從來表現的不錯,他常常訓斥幾句規矩話便也不理會他們。
那個時候,凌言與凌寒對凌晨印象最多的便是他隨在父親身後,執侍從禮,恭敬沉穩,姿態從容,目光從來的平靜而恭敬。這種場合,也是三兄弟見面最多的時候。
可是,父親的眼中,似乎是只有那個幼子的。
小時候的凌豪有些嬰兒肥,整個人肉嘟嘟的,皮膚又白又嫩,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就讓人喜歡。父親回家都是抱著幼子不肯放手,一個四十幾歲的一品大員,揚城巡撫,跪在地上給兒子騎大馬。那父子情深,任是什麼人也動容。
更何況,他的身旁,便是被他苛責要求的長子。
凌晨以全校第一畢業於講武堂,畢業即隨父親在揚城軍任職,二十歲帶領先鋒營在山裡打強盜,一人一槍擊落七人,贏得威名赫赫。他嚴謹自律,周到沉穩,沒有大家子弟的傲氣與浮躁,即使是父親百般挑剔,苛責以待,他都默默的承受,然後做到更好。父親鮮少誇獎兒子,說是不許他長了驕矜,甚至他得了旁人的誇獎父親還會吹毛求疵的斥責一番讓他精益求精。然而,看他在軍中從容的侃侃而談,看他遊刃有餘的處理事情,父親眼中還是有得意的笑容的。
那個眉目俊朗、英偉挺拔的身影,也落在秦吟梅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