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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紅色金魚

  黃阿姨說起董蕾蕾悲痛傷懷,說起成雪陽的太太女兒又咬牙切齒,似是認定對方就是迫害她女兒致死的元兇,不被凌遲處死難消她心頭之恨。


  杜若予看著水箱里的活魚,就想起家裡那條暴躁狂戾的死魚,她問黃阿姨,「陽陽很喜歡金魚啊。」


  黃阿姨說:「是啊,最近這一年,他走到哪裡都帶著他的魚。」


  杜若予奇怪道:「他過去不這樣嗎?」


  黃阿姨想了想,「不會啊,他自從和他媽媽從外地治病回來,就喜歡上魚了,每天都盯著他的魚看。我問蕾蕾那魚哪裡來的,蕾蕾也不清楚,只知道魚沒了,陽陽的瘋病就要發作,所以家裡總是備著那麼多魚,死了一條,就馬上換新的,防止陽陽不高興。」


  杜若予又問:「蕾蕾還帶陽陽去過外地治病嗎?去的哪兒?醫生怎麼說?」


  「不知道去的哪兒,蕾蕾說是家很有名的醫院,找的醫生還是副院長呢!當時去了大半年,可我看陽陽回來后,好像也沒什麼變化啊。唉,孩子還這麼小,現在又沒了親媽媽,以後可怎麼辦……」黃阿姨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哭啼起來。


  杜若予撓撓頭髮,趕緊從床頭抓來包紙巾,塞進黃阿姨手裡。


  黃阿姨用力擤鼻涕,好歹止了淚。


  杜若予看她狀態,踟躕地問:「阿姨,不知道蕾蕾有沒有和你提過,她之前夜裡見鬼的事?」


  黃阿姨立即點頭,「我知道啊!前天她和我說家裡鬧鬼,天沒亮,我就帶她和陽陽去廟裡求菩薩了,也是我找的和尚去她家,哎喲……」她的表情驀然凝重,「我家蕾蕾的死,該不會是那女鬼作祟鬧的吧?我說她好端端的怎麼可能自殺呢?可怎麼會呢?那房子是新房,乾乾淨淨的,和尚去做了法事後,也說沒問題了啊!」


  杜若予留了個心眼,「真的是女鬼嗎?」


  「我不知道啊,是蕾蕾說見到女鬼的,嚇死人了!」黃阿姨撫著胸口,似乎心有餘悸,「還說見到不止一次了。」


  杜若予又問:「那……蕾蕾家有丟什麼東西嗎?」


  黃阿姨困惑地搖頭,「丟東西?啊呀!我不清楚啊!這除了蕾蕾,誰會知道?蕾蕾的貴重首飾很多的,她喜歡鑽石黃金,光戒指就有好幾個,她還有好幾張銀行卡,都是成雪陽給的……對對,不行,我得去蕾蕾那兒一趟,別叫成雪陽家的賤人把東西搜颳走了,那可都是蕾蕾留給我可憐的外孫的!」


  她說著,就急忙忙要給成雪陽打電話,要找人另外來看護董陽。


  衛懷信見狀,便和杜若予告辭離開。


  一走出病房,杜若予輕拉衛懷信的衣袖,兩個人快步走到僻靜處,她才壓低聲問:「接下來怎麼辦?」


  衛懷信反問:「你覺得是人是鬼?」


  杜若予說:「我不確定,只不過是鬼難辦,是人就好查了,人故意裝神弄鬼,必然是有企圖的。」


  衛懷信認可,「如果是人,有三個問題,一是,這個人怎麼進入董家?二是,這個人假扮成鬼,是想偷錢還是謀殺?總不能是為了好玩吧?三是,這鬼為什麼找上我?她想幹什麼?」


  他頓了下,「看來要問問方未艾,董家的大門有沒有被撬開的痕迹,警方有沒有在他們家找到除董蕾蕾母子外的奇怪指紋,還有,董蕾蕾的財物到底有沒有失蹤。」


  杜若予沉吟著點頭,卻說:「我還在意一件事。」


  「什麼事?」


  「那些金魚。」杜若予說,「董陽的外婆說,董陽曾被董蕾蕾帶去外地精神病院治療過半年,在那之前,他對魚並不感興趣,自閉症兒童並不容易短期內建立一個嶄新的興趣愛好,而且那魚也不是他家裡人給他的,八成是那半年治療期間有誰給他的,是他的主治醫生嗎?」


  衛懷信不解,「即便是有人給了他魚,又有什麼關係?」


  杜若予想想也是,苦笑道:「可能是我對我家那條魚太敏感了,總想一探究竟。」


  最主要的是,她始終不明白那魚憤怒的理由。


  衛懷信卻沒忽視她的想法,他沉思片刻,「或許你在意的不是那條魚,而是董陽曾經的治療經歷。董陽最近的治療記錄是這家醫院,自閉症也是在這裡確認的,他的醫生應該會了解他過去的相關情況,我們去問問吧。」


  「這怎麼問?患者情況是保密的,尤其是這種精神上的疾病。」


  衛懷信也為難,「賄賂醫生,不太好吧?」


  杜若予笑出聲,順手打了他一下,「當然不好!」


  衛懷信摸著挨揍的位置,笑得有些傻。


  杜若予說,「算了,未必是有用的線索。」


  衛懷信卻正經地反駁,「細節決定成敗,更何況,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無用的。醫生不好賄賂,我就去別的地方問。」


  杜若予瞧著他。


  這世上居然有這麼個人,對她提出的隻言片語——她還是個精神分裂患者,提出的或許只是某種錯覺和妄想——如此上心,那種被時時珍視和尊重的感覺,說不心動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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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時,他們倆穿過明亮乾淨的長廊,電梯門打開,一個衣裳華貴的美貌婦人從里走了出來。


  杜若予不以為意,衛懷信卻悄悄攥了下她的手。


  等美貌婦人離開數步,杜若予才問:「怎麼了?」


  衛懷信說:「剛剛那個人,是蘇婉。」


  杜若予吃驚,「成雪陽的現任妻子?她來幹什麼?」


  「自然是來找董陽的。」衛懷信想起黃阿姨剛剛要走,不放心道,「我們跟過去看看?」


  杜若予立即點頭。


  他們沿原路返回,果然瞧見蘇婉在董陽病房外鬼祟徘徊,接著推門而進。


  緊接著,她又關緊房門。


  衛懷信和杜若予快步走過去,從病房上的玻璃往裡探查。


  病房裡,董陽仍在沉睡,黃阿姨已經離開,蘇婉則站在床頭邊上,俯身仔細看董陽的臉。


  杜若予屏氣凝神,猜不準蘇婉會對沉睡中毫無抵抗的董陽做什麼。


  正思索著,蘇婉已經從小提包里抽出根棉簽,一手掰開董陽的嘴,一手就要把棉簽往他嘴裡塞。


  衛懷信推門而入,喝道:「你幹什麼?」


  蘇婉嚇一跳,手裡的棉簽落到枕頭上,她回頭瞪著衛懷信和杜若予,強行鎮定地反問:「你們是誰?」


  衛懷信走上前,將她與董陽隔開,「你想對一個孩子幹什麼?」


  「我能對他幹什麼?」蘇婉從枕頭上撿回棉簽,想塞回包里,手腕卻被衛懷信捏住。


  他問:「這是什麼?」


  蘇婉吃痛掙扎,惱羞成怒,「你有病吧?放開我!」


  掙動間,一張白紙和兩個信封從她包里落了出來,杜若予彎腰撿起,見兩個信封各自寫著「頭髮」和「唾液」漢字。


  杜若予已經明白,「她是想提取董陽的DNA。怎麼,你懷疑董陽不是成雪陽的兒子?」


  蘇婉哼了一聲,甩開衛懷信,氣道:「這小孩長得又不像成雪陽,我替他做個親子鑒定,怎麼了?」


  杜若予問:「成雪陽自己不會做嗎?」


  蘇婉重重呸了一聲,雍容氣質盪進泥淖,「他被狐狸精迷昏頭了,他懂個屁!那種女人放線釣魚的,身邊會只有一個勾搭的?狐狸精都死了,這小狐狸到底是不是他的種,還兩說呢!」


  衛懷信問:「董陽都八歲了,你為什麼現在才想給他做親子鑒定?」


  「那也得讓我逮著機會啊!成雪陽和狐狸精都把他藏得太好了!這孩子就是個小神經病,現在他媽死了,我看誰還能護住他!想要我成家的錢?除非我也死了!要我說,她媽死得活該!她不是愛喝酒嗎?我早知道這賤人總有一天能把自己折騰死!鄉下來的淫-婦,也就這個命!」


  蘇婉大呼小叫的,床上董陽始終沒醒,倒是引來護士。


  護士狐疑地打量他們三人,以病人需要休息為由,把他們一起趕出病房。


  衛懷信還想多問幾句董蕾蕾的死,蘇婉不是黃阿姨好糊弄,看不到警察證,便踩著高跟鞋,趾高氣揚地離開了。


  他頗為無奈,「不是警察,查起來真不方便。」


  杜若予安慰他,「這話別被方未艾聽見,否則他又要慫恿你當警察了。」


  衛懷信自嘲笑笑,最後透過玻璃,望了眼病床上的董陽。


  以及床頭柜上的紅色金魚。


  「你覺不覺得,董陽就像那條魚。」他說,「沒人給他換水,沒人給他食物,如果任由他躺在這兒自生自滅,他可能活不過幾天。」


  杜若予落寞慘笑,「事實上,金魚養在那樣的小箱子里,本來就活不過兩天。」


  衛懷信沒養過魚,不解地問:「為什麼?」


  「因為沒有氧氣。」杜若予說,「那些金魚,往往都是窒息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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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懷信雖然當不了警察,又不能賄賂董陽的主治醫生,到了夜裡,卻仍迅速拿到董蕾蕾這兩年的行程。


  用他的話來說,網路信息時代,很多東西是想藏也藏不住的。


  「去年三月,董蕾蕾給她自己和董陽購買了從南城飛往北市的機票,此後就在北市居住了大半年,直到去年八月,她們母子才從北市返回南城。」衛懷信拿出一張列印出來的北市地圖,手指頭在紅圈標註的地方點了下,「這是董蕾蕾那半年租住的房子,你往附近看,看見了什麼?」


  杜若予埋頭找了圈,赫然找到關鍵處,「北市精神衛生中心!董陽就是在這裡接受治療的?可是這醫院很厲害嗎?我怎麼沒聽說過?董蕾蕾為什麼要千里迢迢把董陽送到這裡治療?」


  "你沒聽說過這家醫院,是因為你關注的重點和它不太一樣。"衛懷信說這話時表情有種怪異的凝重,「這家精神醫院本身並不出名,它聞名全國的,是它的一個分支機構,叫做青少年戒治中心。」


  「青少年戒治中心?」杜若予喃喃重複了遍這名字,「它專治青少年什麼疾病?」


  「對外宣傳是主治青少年網癮,但似乎什麼都治,號稱包治百病。我查過不少網路資料,不少青少年並非網癮,不過是青春期叛逆、早戀、性格強勢忤逆父母,就都有可能被送進這個中心,進行所謂治療。」


  「什麼?這……」杜若予的啞然只在片刻,「那些根本不是病,就算是迷戀網路,心理成癮,那也不是病啊!這醫院哪裡來的資格對這些孩子進行治療?他們怎麼治?」


  衛懷信沉默半晌,緩緩道:「電擊,無條件電擊。」


  杜若予再度愕然,這回,她甚至不由自主跌坐到了沙發上。


  「荒唐……」良久過後,她才艱難吐出這兩個字。


  隨即,她想起董陽。


  她轉向衛懷信,緊緊捏住他的一邊胳膊,怒火升騰無法控制,聲音越嚷越大,「董陽就是被董蕾蕾送到這個中心進行所謂治療嗎?她知道她兒子會面臨什麼樣的折磨嗎?董陽是自閉症,是先天缺陷,根本不是什麼網癮,不是叛逆,也不是什麼不聽話!他那個時候才七歲,他的世界本來就黑暗而狹窄,為什麼還要這麼對他?這是虐待!董蕾蕾難道不明白嗎?」


  「董蕾蕾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文化貧瘠,經驗匱乏,她可能根本不明白什麼是自閉症,被人蠱惑慫恿兩句,便真的幻想這世上有所謂靈丹妙藥。況且,不少人也是病急亂投醫。」


  杜若予卻沒把這安慰的話聽進去,她情緒激動,向來冷靜的眼睛里有火焰在激烈燃燒,「他們憑什麼……憑什麼……」


  衛懷信知道她在氣什麼,有些事常人不能理解,杜若予卻能感同身受。


  那種病痛和孤寂,以及恐懼和封閉,她本來就是過來人,為此,她對傷害的警惕、敏感和憤怒也超過常人。


  他能做的,也只是抱住她,輕撫她的後背,讓她在自己懷裡漸漸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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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夜,杜若予堅持要回家,她說她需要一個人靜靜,也需要在熟悉安全的環境里,好好睡上一覺。


  衛懷信想送她上樓,也被拒絕了。


  她大部分時候耳根子軟,和人總有商有量,可一旦倔起脾氣,也是油鹽不進。


  衛懷信只得目送她走進那扇笨重的鐵門,過會兒,又見五樓的燈亮起,才無奈離開。


  回到自己的小房子,杜若予直接坐到電腦前,開始搜索北市青少年戒治中心的相關消息。


  網路上相關信息很多,前幾年還算有爭議,到如今,譴責和聲討已經遠遠超過支持,所謂戒治中心,堪比地獄。


  越搜越可怕,越看越心寒。


  到最後,杜若予頂著滿背脊的冷汗,俯身趴倒在床上,像死了一般,悄寂無聲。


  不知過去多久,一點冰涼的觸感時不時衝撞她的額頭,她微撩開眼皮,就見一條紅色小金魚正鼓著它憤世嫉俗的大眼睛,不停地往自己腦門上撞。


  這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恢復了自由身。


  「幹嘛?」杜若予抬起頭看著它。


  小金魚自然不能回答她的問題,它在她眼皮前來回遊曳,裙子似的尾巴掃過她的眼睫毛,一陣麻癢。


  杜若予爬起身,雙掌攏向小魚,將它置於手心。


  小魚不耐煩地動了動,眼見要去啃她手上的皮膚,杜若予連忙將它丟開。


  「怎麼還是這麼凶?像我欠了它八百萬似的。」


  衛懷瑾的笑聲從陽台門口傳來,杜若予回頭看她,見她一招手,那炸彈小金魚就咻咻游到她手上,又沿著她手臂向上,鑽進她柔順的頭髮里。


  杜若予整天沒見著衛懷瑾了,此刻見她,頗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懷瑾,我回來了……」


  「是不是覺得還是自己家裡好?」衛懷瑾坐到她身邊,「幹嘛這幅表情?我哥拋棄你了嗎?」


  杜若予垂下臉,「不是,我只是……見到了些不好的事。」


  「什麼不好的事?」


  「一些不公平的,黑暗的現實。」


  衛懷瑾噘嘴思索半晌,「比我還慘嗎?如果比我還慘,就不要告訴我了,我還想睡個好覺,做個美夢。」


  這……杜若予還真比不出個好歹。


  「哎呀!」衛懷瑾突然痛叫,並從頭髮里摳出那條小金魚,忿忿不平,「這傢伙咬我頭皮!疼死了!這魚怨氣總這麼大,如果是個人,說不定就是厲鬼了!」


  杜若予想起這魚的來歷,心裡很不痛快,「這魚是董陽在戒治中心得到的,他在那裡經受了什麼樣的折磨,他有口難言,因此全轉化為這魚的戾氣了。」


  「什麼戒治中心?就是你剛剛上網查的那些?」


  杜若予點頭,把戒治中心的情況簡略說了。


  衛懷瑾皺眉,「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些父母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樣的人間地獄里去?他們明知道那裡頭是什麼樣的,精神病院或許還比那兒人道。」


  「一部分是愚昧,只要是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就統統以為是病,是病就治,哪管科學不科學,是不是民間偏方,就像董蕾蕾。一部分則是身為父母,想要掌握絕對的控制權,他們沒把孩子當成獨立個體,而是當成了自己的附屬品,他們不能容忍附屬品的忤逆,一旦權利天平傾斜,他們就要想盡辦法爭奪回來。」


  衛懷瑾看向在空氣里自由來去的紅色小魚,若有所思,「難怪這小魚不喜歡呆在魚缸里,更不喜歡被關著。」


  杜若予沉吟,「沒人喜歡被關著。」


  衛懷瑾點點頭,隨後說出與杜若予早些時一致的話,「你想,董陽給它的魚箱那麼小,小魚呆在裡面,游也游不開,還沒充氧設備,沒過多久就會缺氧而死。就像那些被關在戒治中心的孩子,飽受折磨,最終也會慢慢缺氧。」


  ~~~~~~作者有話說~~~~~~

  看到這裡,第三個故事的核心大家一定已經看出來了~么么,我還是希望大家閱讀愉快,畢竟這世上陽光和黑暗總是共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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