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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時一世

  第二天,杜若予做完今天份的工作,便稍稍收拾,要去搭車回縣城老家。


  衛懷瑾問她去幹嗎,她也不說,臉色始終不太好看。


  結果她剛下樓,就在樓道鐵門處見到正要上樓的衛懷信。


  她有兩三天沒見到衛懷信了,天氣熱起來,衛懷信只穿了件淡藍色的淺紋襯衫,黑色西裝褲把他窄瘦的腰身一覽無餘地勾勒出來,一條墨藍色的領帶因為他俯身開門的動作而垂盪出優美的弧度,與這破舊笨拙的老鐵門格格不入。


  「你……」


  「你……」


  他們倆異口同聲,接著面面相覷,隨後又同時輕笑出聲。


  衛懷信笑著做出邀請動作,杜若予便說:「你怎麼來了?」


  「好多天沒見你,就來看看你。」在他這個數學系高材生心裡,兩三天等同於兩三年,絕無不妥。


  他問,「你要出門?」


  杜若予說:「有事要回趟老家。」


  衛懷信卻並未覺得不巧,點點頭,十分泰然,「我送你去。」


  他這司機當得很是理所當然,杜若予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你不是在忙嗎?工作還順利嗎?」


  「這幾天一直在見合伙人,接下來可以休戰兩天。」衛懷信接過她的長柄黑雨傘,又牽過她的手腕,入夏的天,杜若予終於換上短袖,露出的手臂纖瘦白凈,手腕處尤其羸弱,細膩肌膚上可見青色血管。


  衛懷信知道杜若予白,從冬天到夏天,已經牽過無數回的手腕,第一次像是被燙著,有些不自在。


  「你家裡的事,怎麼樣了?」杜若予知道衛家父母為衛懷信擅自回國的事,鬧得極不愉快,關心道,「他們最近還好吧?」


  「沒什麼大事。」衛懷信一笑置之。


  杜若予便不再問。


  衛懷信的車已經換回了自己的,是一輛銀白色的保時捷911,開在大學城裡總免不了引起大學生們的回頭矚目。


  好在車子很快上了高速,不過去過杜若予家一次,衛懷信已經顯得熟門熟路。


  「是你家裡有什麼事嗎?」衛懷信問。


  「怎麼說?」


  衛懷信說:「從剛剛見到你,你就像有心事,不大高興。」


  杜若予心說我戴著這麼黑粗寬的眼鏡,你都能看出我臉上有心事,自己在他面前怎麼像個透明的,無遮無攔。


  她雖然腹誹了兩句,嘴上卻乖乖說:「我想回家查一件事。」


  「什麼事?」


  「我鄰居林孝珍老太太的死。」


  衛懷信在腦袋裡搜索片刻,確定自己從未聽說過這位老太太,便問:「你查她的死,是懷疑她死得蹊蹺?」


  他微頓,又問:「你找到什麼線索了?」


  話是疑問,語氣卻很肯定。


  否則以杜若予這麼不便的生活方式,她不會為了不確定的事,花半天功夫走一遭。


  她明明連去機場接自己都懶的——就算是借口,那也懶得很。


  「小華生前工作的保姆中介公司,已經被查出來了,你知道吧?」


  衛懷信點頭。


  杜若予又說:「我那鄰居老奶奶生前的保姆,就是這個中介公司的。」


  衛懷信沉默良久。


  他們都知道同一個中介公司出來的保姆,未必都如小華有問題,可這公司的老闆曾先生和順哥關係緊密,小華和花妹又是知根知底的同鄉,兩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團體偏偏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再打個難聽的比方,在窯子里逛多了的,即便不被懷疑是嫖客,少不得要被懷疑是娼妓。


  車子在高速路上行駛時,杜若予窩在位置上,頭歪向一邊,像是睡著了。


  直到下高速路口,漸漸進入縣城國道,衛懷信沒有叫,她又自己微微動了下。


  「醒了?」衛懷信說,「就快到了。」


  杜若予靜了靜,突然開口,「林奶奶亡故前病著,是阿爾茨海默症,她已經記不住人了,整天疑神疑鬼,生活不能自理。她葬禮那天,我爸爸哥哥都不讓我過去送她,我知道他們不是忌諱我的毛病,而是擔心讓我看見老奶奶孩子們悄悄鬆了口氣的模樣。」


  她微頓,苦笑,「沒了那樣一個累贅,他們的生活,會輕鬆不少。」


  ===

  保時捷在路邊停下,衛懷信側頭看著杜若予,一時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杜若予卻已經說:「我想我的毛病,你應該早就有所察覺。」


  衛懷信低低嗯了一聲。


  杜若予輕笑,笑容卻不大好看,十分勉強,「我從來都不是什麼通靈大仙,我根本看不見鬼怪,我也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鬼怪神魔,那些我看見的,不過都是我的妄想,是我的大腦不受控制,生了病,感知覺出現障礙。」


  她閉閉眼,不敢看衛懷信的臉,「衛懷信,我生病了,和殺懷瑾的劉勇是同一種病,精神分裂症。」


  不知靜默多久,那邊衛懷信才低低應了聲,「我猜到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


  他送自己海燕,是要自己如海燕對抗風暴,可不是因為海燕可愛。


  杜若予想笑,以示自己的高瞻遠矚,卻再也扯不動嘴角皮肉。


  「既然如此,咱們以後就不要往來了吧?」她說,「我這個病,只能控制著,想要徹底痊癒是不大可能了,等年紀再大些,大腦的病變更嚴重,會變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和哥哥是因為和我有血緣關係,這輩子註定被我連累,可你不一樣,你和我,可以做到毫無關係。」


  她嘴裡輕輕淡淡說著毫無關係,可聽在衛懷信耳朵里,卻像驚雷劈中了心尖上最軟嫩的一塊肉,讓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霎時間冰冷凝固。


  他像是什麼也沒聽見,腦袋裡只剩下杜若予那四個字。


  毫無關係。


  「不。」他斷然拒絕,「你是生病,又不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小心翼翼地獨自生活難道還不夠,為什麼要拒人於千里之外?你的病只要好好照顧,又不是什麼絕症,我可以帶你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療團隊,國內不行就去國外,我有國外生活經驗,你又是個外文翻譯,根本不存在治療和溝通上的困難。」


  他自己想了想,錢、醫療、生活都不是難題,還有什麼障礙,「你這麼年輕,怕什麼?如果你是怕自己變成第二個劉勇,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盡一切所能看住你,只要得到悉心照顧,精神分裂又怎麼樣,多少病患可以活得像個正常人。」


  他說上許久,突然意識到杜若予正怔怔盯著自己看。


  他問:「你還有什麼疑問?」


  「有。」杜若予說,「你說的那些,是精神患者的監護人該做的,可你和我之間,有這麼深的關係嗎?」


  她說:「衛懷信,你不是我的什麼人,你對我根本沒有責任。」


  向來能言善辯的衛懷信竟一時愕然,他愣了愣,「你是我的朋友……」


  「沒有朋友需要做到這一步。」杜若予終於笑了,「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不行還去國外,這得花多少錢?這可不是我家那區區兩平方的封閉陽台,你能陪我一時,你能看我一世?你自己的人生呢?你還過不過日子了?」


  她哂笑,「你怎麼這麼傻?」


  ===

  他們沒有再糾結傻不傻的問題,而是開車來到杜若予社區家樓下,樓下有兩個正在曬被子的婦人,見到杜若予,又見到送她回來的男人和車,先是一臉震驚,隨後低頭細語,時不時偷瞄衛懷信兩眼。


  杜若予和衛懷信上樓,因為沒事先說明,王青葵去訪老友,家中無人。杜若予本來想讓衛懷信在自己家裡等會兒,可是衛懷信堅持和她一道上樓。


  他本來想說不放心讓杜若予一個人去,話到嘴邊又彆扭地臨時改口,「來都來了,也沒必要置身事外。」


  杜若予只得和他一起出門上樓。


  上樓梯時,衛懷信沒看杜若予,只說:「等會兒就說我家也想請保姆,所以來打聽情況,他們和你們是鄰居,事情沒弄清楚前,不要把關係弄僵。」


  杜若予點頭,「好。」


  林家門口兩側的春聯上還覆蓋著白紙,來開門的是林孝珍老太太的兒媳——一位憔悴的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認識杜若予,便把他們讓進屋。


  老社區的舊房子採光不大好,暗沉沉的,客廳也堆著不少生活雜物,他們一進門便感到陰鬱的逼仄感,顯得無處落腳。


  林家正對門的客廳牆上懸挂著林孝珍老太太的遺像,照片里是老太太生病後的模樣,面骨枯黃消瘦,眼神譏誚懷疑,完全不是杜若予記憶里老太太慈祥和藹的模樣。遺像下有張小小的供桌,桌上一座暗棕色的雙耳圓鼎,上頭插著三根香,白煙上虛縹緲,把老太太的五官掩映得更加冷肅,讓那兩隻渾濁的老眼,像要隨時活轉過來般。


  衛懷信甚少聞過香的熏鼻味道,有些不適,他貼在杜若予身後,不自在地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杜若予回頭瞥他一眼,再看這香港鬼片似的老屋內景,知道這位敢抓殺人犯,敢斗活流氓的衛懷信,又慫了。


  杜若予揉揉鼻子,做出副打不出噴嚏的可憐模樣,央求林家媳婦道:「大嫂,能麻煩你把窗戶打開嗎?我鼻炎比較嚴重……不好意思啊!」


  林家媳婦忙推開客廳窗戶,又把窗帘收束。


  潔凈的陽光穿進室內,杜若予明顯感到身後衛懷信鬆了口氣。


  可他並沒有放開她的手指。


  杜若予清清喉嚨,介紹了衛懷信,乖乖把他那套說辭搬出來,衛懷信也一直面帶笑容,中年婦女毫不起疑,當下就把玉嫂的聯絡方式交給對方,「就是不知道她去了外地還用不用這個手機號。」


  衛懷信問:「我聽說這位玉嫂在照顧生病的老人上很有經驗,是真的嗎?」


  「是啊。」中年婦女說,「我媽生病後脾氣很壞,經常罵人,有時還打人,尤其老人家後期沒有自理能力,自從摔過一跤后只能坐輪椅,屎尿失禁,插著尿管,又不肯乖乖配合,別人都做不久,就她一直做到我媽去世。」


  說是去世,其實也不過五個月。


  她又說:「我們都看得出她對我媽挺好的,但我媽總不給她好臉色,還打她,虧她脾氣好,對老人是真好。」


  杜若予問:「奶奶說過她什麼嗎?」


  「她還能說什麼?」提起過世的婆婆,中年婦女滿臉苦笑,「她總懷疑有人要害她,以前是懷疑我,後來就懷疑保姆,有一回大半夜,她跑到我們房裡,說玉嫂要殺她,非逼著她兒子趕玉嫂走,好在玉嫂沒見怪。她脾氣是真好。」


  杜若予想起自己偶遇過的玉嫂,想想她似乎確實是個溫柔善良好脾氣的女人。


  她都要責備起自己的疑神疑鬼了。


  胡亂懷疑人,她的良心也是會痛的。


  衛懷信問:「老太太的飲食起居都是玉嫂照料的嗎?」


  「是啊,玉嫂以前做過護工,懂些醫療護理常識,還自己學過食補調理,我媽吃穿全是她親手照顧的,說實話,一點不像農村來的。」中年婦女面有慚色,「老人病了,小孩在外地念大學,我們夫妻都得上班,很多事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衛懷信客氣地笑,「林奶奶後期有什麼併發症嗎?不瞞你說,我家老人的病比較麻煩,照料起來需要更多耐心和精力。」


  「我婆婆有腎病,到後期身體越來越差,也感染過,老人家受了不少折磨呢。」中年婦女撓了撓下巴,視線從林孝珍的遺像上一掃而過,「說實話,走了也好,這一把年紀病成那樣,折磨自己,也折磨我們不是?我們又不是多好的人家。」


  杜若予悻悻地笑。


  從林家下來,回到杜家,一進門,杜若予便說:「聽起來,這個玉嫂個人素養和職業素養都很高。」


  衛懷信說:「可她要殺老太太,也很簡單,聽起來,那位老太太日常的一切,都在她掌控中。」


  「可惜屍體已經火化了,不能屍檢。」衛懷信說,「那位媳婦對她婆婆的病也說不詳細,最好是能找到完整的就醫紀錄。」


  「其他情況還要等我爸回來,多年老鄰居,他那兒可能也會有線索。」


  「那房子陰沉沉的,並不適合病人居住。」衛懷信說,「我在裡面呆著,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雖然剛死了人,但沒有鬼。」杜若予無辜道,「這回可不是我在嚇你,是你自己嚇自己。」


  「你終於承認你過去是故意嚇唬我的了。」衛懷信勾住她的脖子,已經忘記路上的不愉快,一隻拳頭石錘似的往她腦門上碾,「看我害怕你很開心嗎?」


  杜若予樂不可支地往他腋下躲,企圖逃跑,「誰叫你明明害怕卻非要裝著不害怕?讓你裝蒜!」


  「你明知道我害怕還嚇我!別想跑……」他勾著她肩膀,將她笑嘻嘻的臉猛地轉向自己。


  杜若予個子不矮,一抬頭,鼻樑蹭過他的下巴,緊接著,又覺得有什麼柔軟溫暖的東西貼上自己的額頭,轉瞬即逝。


  「我……」杜若予猛地推開衛懷信,轉身囁嚅,「我不算故意騙你,我確實能看見……哪怕那是我的妄想,那也是屬於我的真實世界……」


  她的辯解戛然而止,因為就在王青葵小隔間的門口,她突然瞧見信步走出的貴婦雞。


  「……」杜若予驚訝地看著那隻雞。


  貴婦雞也注意到她,側首投來冷淡的一瞥。


  杜若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不明白貴婦雞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業縣杜家。


  不應該啊。


  「若予?」衛懷信的手剛碰到杜若予的肩,就叫她扭身避開。


  杜若予的後背有汗毛悄悄豎起,她伸手擋開衛懷信,自己往廚房去,「你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作者有話說~~~~~~

  微笑哥這會兒也是有自己的顧慮的,但感情上,他也不能容忍自己放開杜杜,就算不明心意,也有種本能的獨佔欲在作祟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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