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的煩惱
杜若予出生在熱鬧喧囂的正月里,卻從生下來就不是活潑開朗的性格。
大年初五她便離開杜家的蝸居,回到自己位於南城大學城的破落小公寓,然後等到2月16號生日這天,她又早早被杜衡余接回家,吃上一頓豐盛的合家晚餐,在三個小朋友稚嫩的童音童調里許下心愿,吹滅蠟燭,過完她28歲的生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期間方未艾打來電話,「杜杜,生日快樂!新的一歲,我代表單身狗家族繼續歡迎你,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
杜若予呵呵翻白眼,「你這昏君不是正在選妃嗎?怎麼,三十六宮七十二院就沒看上你的?」
「唉別提了!我倒有位特別中意的,可人家聽說我是個刑警,就不願意了。」
「為什麼?」
「怕老公沒死守活寡,老公死了真守寡唄!」方未艾過年長一歲,絮叨的本事也是水漲船高,「那小美女也挺實在,從喪偶式婚姻談到喪偶式育兒,最後一拍案,就給我判了個斬立決,連我申訴的權利都直接剝奪。我媽一傷心,就把我的照片貼遍南城相親角,跟通緝犯似的,真丟人。」
「……呃。」杜若予無言以對。
他們的對話被王青葵聽見,他眼巴巴等到杜若予掛斷電話,強裝不在乎,眼底卻無比期待地問:「誰啊?男孩子?」
「鄭叔叔的徒弟啊,你忘記了?」
王青葵仔細想想,漸漸想起方未艾的前世今生,哦哦著點頭。
「別打他的主意。」杜若予警告,「也別打我的主意。」
她可不想成為二號通緝犯。
王青葵揣著手,笑出滿臉褶子。
臨睡前,杜若予去洗漱,王青葵一路躡腳跟去衛生間門口,猶豫著問:「女兒,你明早有空嗎?陪我去個地方好不好?」
正在擠牙膏的杜若予不假思索答應,「好。」
等到牙刷一半,她才記起要問清楚去哪兒,免得中途被拐去相看某位陌生適婚男青年,那她真得和方未艾紅塵作伴了。
可那會兒王青葵已經悄悄溜回自己的小隔間,再沒露面。
杜若予憂心忡忡地爬到散發著兒童奶霜味的小人床上,兩條超出範圍的長腿架在床尾的小凳子上。
她睜著眼,面無表情地開始失眠。
床是上下鋪,上鋪的衛懷瑾抓著欄杆倒掛下半個腦袋,黑髮如瀑,實實在在是個恐怖片里的女鬼,她愁眉苦臉地問杜若予,「杜杜,你為什麼不睡覺?」
「睡不著。」
「既然如此,你上來坐著,我下去躺著,反正我睡得著。」
「不去。」杜若予抬起腿,用腳頂起上鋪的床板,「矮子才睡上鋪。」
衛懷瑾被她頂得頭髮亂晃,像叢墨色水草,在空氣里搖曳來去,「杜杜,你會像方未艾那樣去相親嗎?」
「不會。」杜若予說,「我不會結婚。」
「可大部分人都要結婚生子,不結婚,不生孩子,你會變成異類。」
杜若予放下長腿,側過身看她,「我本來就是異類。」
衛懷瑾歪著腦袋,雙眼在昏暗的室內宛如兩簇細小的火苗,「可我擔心你的未來。你既不結婚生子,又不存錢投資,等你老了病了,你怎麼照顧自己?如果我還活著,我倒可以贍養你,可我畢竟已經死了啊!」
她噘嘴,想起杜若予被劉勇挾持時,她的無可奈何,「我不想再眼睜睜看著你出事,卻無能為力了。」
杜若予撐起一隻胳膊,「那樣的事故,就算結婚生子也阻擋不了,更何況,不睦的婚姻也是災難的搖籃,你知道全國每天有多少婦女正在遭受家暴傷害嗎?殺死自己的合法妻子,比殺一個外人,代價低多了。說不定服刑五六年出獄后,還可以娶一個更年輕美貌的妻子。」
衛懷瑾啞然,又皺眉,「也有道理哦。」
杜若予笑道:「當然。」
於是衛懷瑾縮回自己的女鬼腦袋,又去心憂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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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杜若予起床,哥哥和嫂子已經去上班,王青葵帶三個孩子去上學,回來時翻出套壓箱底的舊西裝,仔細穿在身上。
杜若予許久未見王青葵如此正式,見他神情間還有絲羞赧和緊張,生出個嶄新念頭,「你是要去相親嗎?」
王青葵嚇一跳,從穿衣鏡前回過頭,哭笑不得,「別瞎說!」
杜若予自己提防著相親,卻很樂意王青葵擁有更充實的晚年,「你如果真想找老伴,我們不會反對的。」
王青葵作勢要捏她的嘴,杜若予笑嘻嘻避開,父女倆挽著胳膊,背後跟著個憂思一夜的衛懷瑾,踏出門去。
杜若予想不到的是,王青葵既不是要給她物色對象,更不是給自己相親,而是帶著杜若予,輾轉去了業縣唯一一座老年人療養中心。
這座養老院有個慈眉善目的名字,叫慈心。
在大廳前台登記手續后,王青葵熟門熟路領著杜若予往裡走,一路興奮介紹,「我自己來考察過好幾趟了,這裡環境真不錯,醫療室、活動室、體育場,還有放映室和文藝中心……」
杜若予猛地駐足,「爸?」
王青葵來回張望數眼,最後垂著腦袋走回杜若予面前,脫膠的舊皮鞋在養老院光潔的地磚上局促地蹭了蹭,訥訥道:「我想過了,家裡孩子大了,我沒法幫衡余換大房子,不如自己搬出來,我那間正好給老大住,剩下兩個妹妹,還住原來的房間。這裡的價格我也清楚,我的退休金負擔得起。」
「爸……」杜若予拉住王青葵的手,「你來南城,和我一起生活吧。」
沒自己什麼事的衛懷瑾也跟著用力點頭。
王青葵立即抽回手,嚴厲拒絕,「那怎麼行?你一個年輕女孩,對象都沒著落,再和我這麼個邋遢老頭住一起,不得把人都嚇跑?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這事毫無商量餘地,王青葵甩袖就走,杜若予怏怏地跟在後頭,七拐八繞地,來到養老院的露天后院。
後院里有處涼亭,涼亭的石桌上,三個頭髮花白的奶奶正湊在一起織毛衣,其中一個坐著輪椅,輪椅邊上吊著個尿袋。
王青葵往院里走,杜若予要跟上,剛踏下台階,右腿膝蓋就被斜下里探出的一根拐棍敲了下。
她被敲得差點跌下台階,衛懷瑾匆忙去扶她。
兩個女孩一起回頭,就見旁邊圓柱后原來躲著個矮小孱瘦的老頭,那老頭見杜若予發現自己了,便惡作劇得逞地笑。
王青葵趕過來,在杜若予耳旁小聲說:「這老頭痴獃了,別和他計較。」
杜若予點點頭,要走,那老頭忽地喚住她,「你不帶你妹妹走?」
杜若予怔住,轉身,和還杵在台階上的衛懷瑾面面相覷。
衛懷瑾驚愕過後,歡天喜地衝到老頭面前,「天啊!你能看見我?」
老頭渾然不覺,拐棍還戳著某個角落,固執地重複,「你不帶你妹妹走?」
衛懷瑾失望地看向杜若予,「唉,假的。」
王青葵和杜若予解釋道:「這老頭姓汪,有兩個女兒,小的不到十歲就死了,後來他把全家都忘光了,反而還記著這個小女兒。」
「他家裡人呢?」
王青葵撓撓下巴,「他大女兒每周末都會來陪他一天,但也沒什麼用,他什麼都記不住。」
他說著,要拉杜若予走,杜若予回頭,卻見那姓汪的老頭從圓柱后探出頭來,直勾勾盯緊自己,嘴裡不斷叫嚷,「你為什麼不帶你妹妹走?」
王青葵帶杜若予去參觀養老院內里的住房和設施。這養老院雖是近幾年才辦的,但內里建築已經顯現出十多年的陳舊感,合著角落牆壁上的細窄裂縫,偶爾鑽出成群的螞蟻,迎著天光機械排列爬行。
王青葵對這樣的養老環境已經相當滿意,杜若予卻更希望他來南城與自己住。
父女倆誰也無法說服誰,在隱瞞杜衡余上卻心照不宣。
「那過陣子再說吧。」王青葵最後妥協,「我再想想,你也再看看。」
杜若予回到業縣,能不戴眼鏡便不戴,視力水平突飛猛進,可心眼卻漸漸迷茫,很多時候總覺看不見人世未來。
她過去總覺得照顧好自己,不給家裡人添麻煩就是頭等要緊的事,如今才知道,父親年邁,侄輩尚幼,人活一世,遠遠不止顧著自己就好。
衛懷瑾和她一起發愁,「如果咱們有錢就好了,給你爸爸哥哥嫂子買一棟大大的房子,把他們全都安置進去,就沒這許多煩惱了。」
過會兒,她又自問:「人到底是獨身一人了無牽挂好,還是結婚生子綁一群親戚朋友好?到底要怎麼過,才能輕鬆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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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返回南城前,杜若予鬼使神差「路過」慈心養老院。
她沒有進去,只站在大門外和衛懷瑾說:「懷瑾,假如我能活到老,我也找一處這樣的養老院,打發餘生,之後死便死了。」
「你死了我怎麼辦?我既不能給你送終,又不能陪你再死一次。」面對這個話題,衛懷瑾總是很嚴肅,也很沒邏輯,「作為朋友,我必須對你負起責任。」
杜若予嗤之以鼻,「你個死人能對我負什麼責?」
「死人不行,但活人可以。」衛懷瑾也冷哼,難得一副天下盡在掌握的篤定面孔。
杜若予剛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就在樓下被魏嬸叫住了。
魏嬸從店裡拎出個紙盒,「小大仙,你的快遞,美國寄過來的。」
蔫頭蔫腦的衛懷瑾立即來了激情,「是我哥!我哥!」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你哥?」
衛懷瑾雙手叉腰十分不屑,「就你這麼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土窮宅,你倒是變出個國際友人給我看看啊!」
「……FBI?」
衛懷瑾幾乎一頭撞上樓道鐵門。
快遞盒不大,杜若予回家后拆開,裡面是個灰色的眼鏡盒和一個黑絨面的首飾盒,杜若予先打開眼鏡盒,拿出一副嶄新的太陽鏡,戴在鼻樑上。
這眼鏡的度數不如她用慣的那些深,製作工藝顯然更精良,戴在鼻樑上輕飄飄的幾乎沒有存在感。
杜若予想起衛懷信曾向她建議換副眼鏡戴。
她沒想到他竟然惦記至今。
「快看這個!看看這裡面是什麼?」衛懷瑾顯然對首飾盒裡的物件更感興趣,一直催杜若予打開。
杜若予小心翼翼放下眼鏡,啪嗒,打開質感上乘的首飾盒,盒裡是枚鉑金胸針,造型是只展翅飛翔的白鳥。
衛懷瑾傻傻問:「這是鴿子?他又不是和平天使,送你鴿子幹什麼?」
她又猛地捂住嘴,「他不會是暗示要放你鴿子的意思吧?」
杜若予翻白眼,「你的聯想能力也算賽級了,況且這不是鴿子,是海燕。」
「海燕?怎麼看出來的?」衛懷瑾問完才反應過來,「杜若予!你罵我是狗!」
「這鳥翼尾偏黑,而且尾巴更像岔開的燕形。」杜若予躲開衛懷瑾的魔爪,眨眨眼,狡黠一笑,「更重要的是,鑒定書上寫著它的名字,stormpetrel。」
「哼!臭顯擺。」
盒子里還夾著一張卡片,是衛懷信手書的生日祝福,一行英文一行中文,英文瀟洒漂亮,難得中文也不落水平,頗顯俊逸。
杜若予小心眼地猜他可能就會這幾個漢字。
衛懷瑾儘管噘著嘴,也忍不住湊過來看,接著嘿嘿詭笑,一下一下撞杜若予的肩膀,「這包裹是昨天生日送來的,日期掐得分毫不差,死人都看得出來我哥對你用心匪淺啊!」
杜若予捏著那隻自由的海燕,想起那句膾炙人口的名言。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你哥中文一般,文學素養也不大好。」杜若予笑著吐槽。
「咦?」衛懷瑾不高興了,「你上哪找個像我哥這樣,溫柔賢惠,英俊瀟洒,日進斗金,情感經歷還純潔如白紙的青年才俊?居然還要求對方具備文豪素養,你以為莎士比亞就了不起嗎?托爾斯泰就高貴了嗎?魯迅……嗚。」
杜若予從桌上翻出前天吃剩的吐司,直接塞進衛懷瑾嘴裡。
反正吃不死她。
衛懷瑾哇呀怪叫,跑到衛生間一陣漱口。
世界都清靜了。
杜若予確實想不起來衛懷信何時問過自己生日,但她想想他查案時千金一擲的「民間渠道」,又覺得這些大概都是手到擒來,不用衛精英親口來問的。
她心口像是刷了層蜜糖,甜滋滋的,可等蜜糖融化,她又覺得微苦。
她慢慢收斂臉上的笑,像是同時打點好了心情。等把眼鏡和胸針收回,一併放進書桌抽屜深處,她已面無表情。
~~~~~~作者有話說~~~~~~
給杜杜發消息不回,給她送禮物也不搭理,沒辦法,微笑哥只能下一章親自回來找人了┑( ̄Д ̄)┍